(德國)埃裏希·凱斯特納
小酒館煙熏火燎的棚壁顯得異常昏暗。坐在我對麵的老人大概有七十歲了,頭頂一層銀亮的白發,像覆蓋著一層薄雪。“有些人很蠢,”他說著搖了搖頭,使我感到也許會有雪花從他的頭上飄下來。
“他們以為幸福是熏腸,可以每天切下一片!”
“是啊,”我說,“幸福當然不是熏腸,盡管看起來,正像您家煙道裏掛著的火腿一樣,您的幸福可以隨時拿來享用。”
“但我是個例外,”他呷了一口酒,說:“我是個例外,因為我始終保留著一個願望……”他的目光落在我臉上審視了一會兒,然後開始講他的故事。
“那是很久以前啦,”老人用雙手支住頭,“很久了,四十年啦!那時我還年輕,卻像患了牙疼一樣天天忍受著生活的痛苦。一個中午,我懶洋洋地蜷縮在公園綠色的長椅上,一位老人坐到我身旁對我說:‘這樣吧,讓我們先想一想,然後隨便講出心中的三個願望。’我依舊盯著手裏的報紙,無動於衷。‘說說看,你究竟想要什麼?’那老頭沒有罷休,‘漂亮女人,大把的鈔票,還有時髦的小胡子——無非是這些!你最終會如意的,年輕人。但是你現在的愁眉苦臉實在令人不安!’老人看上去像個穿了便裝的聖誕老人,白色的絡腮胡,紅蘋果似的臉蛋,眉毛像裝飾聖誕樹的白棉絮。倒看不出他有什麼不正常,或許隻是熱心了一點。對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之後,我繼續看我的報紙。”
“你生氣了?”我問道。
“是的,而且氣得像一隻快要爆炸的鍋爐。因此在他又要開口之際,我脫口而出:‘別再跟我唆,好吧!告訴你我的第一個願望——那就是請你滾開!見你的鬼去!’這確實很沒禮貌,但是我也沒辦法,他真是要把我氣炸了。”
“後來呢?”
“後來?”
“他走了嗎?”
“啊,當然。他像被風吹走了一樣,一秒鍾之內消失得無影無蹤,我甚至連長椅下麵都找過了,但是哪兒都沒有。我開始害怕了,難道我說的話應驗了嗎?難道這第一個願望已經成為現實?天哪!如果真是這樣,那麼這位好心的、親愛的老爺爺就不僅是離開了這兒,不僅是從這裏消失,而是跑到地獄‘見鬼’去了!‘別犯傻,’我這麼安慰自己,‘地獄不存在,魔鬼也不存在。’但是那三個願望究竟能不能兌現?即便不能,我也不希望老人就這樣消失。我站在那兒一身熱汗接著一身冷汗,身體不住地發抖。究竟該怎麼辦?不論有沒有地獄,必須讓那老人回來,我對他深感愧疚,也許該就此許下我三個願望中的第二個?唉!我這笨蛋!或者,就讓那長著漂亮的紅臉蛋的老頭子愛去哪兒去哪兒吧!我戰戰兢兢,猶豫不決,但最終還是別無選擇,我閉上眼睛小心翼翼地念叨:‘我希望,老人能重新坐到我身邊來。’
當時我找不到別的辦法,也確實沒有別的辦法。”
“後來呢?”
“後來?”
“他又回來了嗎?”
“啊,當然。一秒鍾之內他又重新坐回了我身邊,就像從沒消失過一樣。看樣子老人真的去了地底下那個……那個很熱、很令人不快的地方。他濃密的眉毛已經有點燒焦。漂亮的絡腮胡,特別是胡須的邊沿已經被燙得卷曲,散發著一種烤鵝的焦味。老人責怪地看了我一眼,就從胸兜裏掏出一把小梳子梳理胡子和眉毛,而且很委屈地對我說:‘您聽著,年輕人,這麼幹可不太好!’瞧瞧我都幹了些什麼呀!我結結巴巴地道歉,說我實在沒想到那願望果真會成為現實。不過既然如此,我也隻有千方百計去彌補自己的過失了。‘這就對了!’老人說,‘隻可惜時間不多啦!’說完老人竟然笑了,那笑容非常友好,幾乎使我熱淚盈眶。
‘這麼說,我們還保留著一個願望,’他說,‘也就是第三個,但願你能對它稍微認真一點,能答應我嗎?’我點點頭,使勁咽了口唾沫。‘好,’我回答,‘隻要您肯原諒我。’於是老人又笑了:‘好的,我的孩子!’他把手伸給我,‘好好過,日子不會太壞的!但要留心那最後一個願望。嗯?’——‘我保證!’我鄭重地回答。忽然間老人就又不見了,像被風吹走了一樣,”
“後來呢?”
“後來?”
“從那以後您過得幸福嗎?”
“是啊——幸福嗎?”老人站起身,從衣架上取下帽子和大衣,明亮的雙眼直直地望著我,說:“這最後一個心願我珍藏了四十年,有時候差點就把它說出來,但是我沒有。願望隻在它沒有實現的時候,才會讓你感到愉快,好好過,年輕人。”
我從窗口望去,目送那老人挾著一團飛舞的雪花穿過街道。他竟然忘了告訴我,這些年他到底是不是很幸福。或許他是有意不回答?當然,這也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