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長期生病的原因,我晚上睡覺很不塌實,常在半夜驚醒吵鬧。奶奶就會強忍疲倦起身點上煤油燈,拿出預先準備好的燒烤紅苕,剝了皮喂我吃完,然後一邊伸手拍打著仍然沒有睡意的我一邊囈語:“磨哩嘎,推粑粑,一推推到下半夜,嘎公嘎婆來送茶。哪樣茶?豆茶。哪樣豆?青豆。哪樣青?老鴉青。哪樣老?人老。哪樣人?古人。哪樣古?牛皮蒙圓鼓。哪樣圓?雞蛋(guox)圓。哪樣雞?田雞。哪樣田?甜酒甜。哪樣酒?桂花酒。哪樣貴?糖貴。哪樣塘?路邊塘。哪樣露?寒露。哪樣鹹?鹽鹹。哪樣鹽?白鹽。哪樣白?碗白。哪樣碗?茅穀草碗。哪樣帽?涼帽。哪樣涼?水涼。哪樣水?清水。哪樣青?竹葉青。哪樣竹?野竹?哪樣野?騎馬上東天,打鼓劃龍船。”當然,這完整的歌謠,是我長大後,從奶奶那裏記錄下來的。奶奶說,哭鬧累了的我,沒有一次聽完這歌謠就沉沉入睡了。但奶奶總是克製著打架的雙眼一直念完,不敢偷工減料。因為有一次奶奶實在太累,看到我已入睡,便中途停了下來,代價是我接著吵鬧了將近兩點鍾,奶奶把我的這支“催眠專用曲”不知道重複了多少遍才平息。說也怪,奶奶隻要每次念完這歌謠,我當夜就不再醒來吵鬧。
稍大些,五歲那年,我跑到生產隊的碾米機房做玩,把左手掌送給了狂吼的“豐收牌”粉碎機,出院後,一直不再生病,連感一次冒都成了一種“奢侈”。快到上學年齡了,奶奶的歌謠也有了變化:“張打鐵,李打鐵,打把剪刀送姐姐。姐姐留我歇,我冒歇,我要回去學打鐵。打鐵難扯爐,我要去學屠。學屠難殺豬,我要去讀書。讀書要挨打,我去學嗩呐。嗩呐難換氣,我要學唱戲。唱戲難跟腔,我去學賣薑。賣薑難認秤,我要回去睏。睏又冒得呷,我就去挖瓜。瓜又沒有粉,我就去討米。討米又怕狗,提起籮籮飛趕跑。”似乎在告訴我,沒有恒心的人隻有“乞討”一途。有時候,歌謠也有不同--“賣薑難認秤,我要去撿糞。撿糞難躬腰,我去學抬轎。抬轎難換肩,我要去做官。做官難坐堂,我去當和尚。和尚念經,念錯觀音。觀音含牙,含錯蛤蟆。蛤蟆鑽草,一棍打倒。蛤蟆死了,埋得冒見了--”似乎又在講述一事無成者淒慘結局的人生軌跡。這人生的教誨隻是歌謠的斷言,細心的奶奶還會握著我們的小手,指著每個指頭的第一節,告訴我們:花紋成不規則圓圈的叫“鑼”,花紋不封口的叫“飄”。然後,便預測著我們的未來:“一鑼窮,二鑼富,三鑼四鑼穿破褲,五鑼六鑼騎白馬,七鑼八鑼考狀元,九鑼十鑼坐天下。”我問:“那都是飄呢?”“十飄馬上飆,”奶奶說:“這是不安分的命,要麼出將入相,要麼漂泊一輩子。”
家,是歌謠童年的搖籃;夜,是歌謠童年的笑顏。那時候,還沒有通電,家的漆黑擋不住有一絲夜光的坪地的誘惑。晚飯後,成群結隊的孩子們歡聚寨子坪地,分幫結夥,或“秧葫瓜”或捉迷藏,開心歌謠童年。
“秧葫瓜”,是年幼男孩和女孩們的遊戲。“秧瓜人”常由發起者或年長者擔任,如果有爭議,就“扯蓮花”推選。所有的孩子圍成一圈,在不約而同的“嘁”的集體口令中,同時伸出手掌或手背,一起出手掌或手背占多數的人淘汰出局,少數人繼續“扯蓮花”,依次淘汰,直到最後一人擔當“秧瓜人”。有時候,最後剩下兩個競爭者,就隻有“拗”去一人--推選一個人伸手平排站立的兩個競爭者身體間左右拗打,口念:“一拗二拗,拗錯哪個哪個做葫瓜。”“瓜”字落在誰身上,誰即出局,剩下最後一人任“秧瓜人”;還要“找瓜人”,一般是指派,決定不下時,“扯蓮花”選出。因這一角色受罰概率比較高,所以大多不願意一上來就麵臨處罰,如有平時不合群但又極力想加入的孩子,“扯蓮花”往往一錘子定音--常在一起玩的孩子們心有靈犀,相互一個眼神或一個小動作便一起出相同手勢,把大家“公認”的“找瓜人”搞定,很少出錯;其餘人恭敬地或坐或站成一排,一律雙手虛合做“合合”。“秧瓜人”隨便撿一粒石頭或瓦片,講究的則掏出彈珠、發夾之類珍愛玩物做“瓜種”,合手夾緊,依次碰所有“合合”,口吟:“秧合合,種合合,不知合合種哪家?鐵鎖銅鎖,一路緊緊鎖。鎖頂當(到盡頭),花嫁娘,棒(藏)倒貓仔冒做嗓(出聲)。叮哩一當啷。”念唱歌謠期間,“秧瓜人”隨意種“瓜種”於一個“合合”裏。歌畢,由“找瓜人”開“合合”找“瓜種”,他有三次開“合合”的機會,三次落空,就要接受孩子們七嘴八舌“公議”的翻跟頭、學狗叫、唱歌之類懲罰,並繼續做“找瓜人”;如他順利挖出“瓜種”,則榮升“種瓜人”。原來的“種瓜人”在接受懲罰後降做“合合”,被挖出“瓜種”的“合合”罰做“找瓜人”。第二輪遊戲繼續,如此反複,深夜方散。這反複的歌謠遊戲,不僅有“種瓜人”偶爾忘詞同伴們嘰嘰喳喳提議懲罰花樣的爭執和怪笑,還有“找瓜人”成功的歡呼和失敗的沮喪,作弊者成功的得意和露餡的滑稽,受罰者千奇百怪的的逗樂和千姿百態的怪誕,尤其鬼哭狼嚎的“狗”吠、連咳帶喊的“雞”鳴、似牛若羊的“叫”聲、走腔失調的“吼”歌、醜態百出的“滾”跟頭、拖泥帶水的“搞”扁掛(武術)……驚醒夜空星辰,喧鬧坪地空曠,彌漫寨子笑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