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天生體弱,經常生病發燒,體溫一達39℃就唇紫臉青全身抽搐,而一發燒又常常高達40℃以上。比我小一歲的弟弟已經滿寨子鑽巷攀瓦了,我卻經常因病很難出門享受童貞的頑皮。在大人們的教誨下,弟弟也不得不經常陪伴我困守家中的無聊。但是,好動的弟弟,也會常常轉眼便不見了人影。即使他哭著承受晚上我告狀後大人們最嚴厲的訓斥和竹枝條的抽打,他也不願意時刻陪著我在家裏重複玩膩的遊戲。
奶奶(媽媽)要按時每天參加生產隊的集體出工,為的是苦掙那賴以糊口的可憐的“工分”,沒有多少時間在家看護我。弟弟出門快樂的時候,與我相伴最多的是我的婆婆。“公婆疼頭孫”,我是家族的長房長孫,所以,即使我常病懨懨地給腿腳不靈便的婆婆添了許多無謂的麻煩,她依然極有耐心地悉心照料著我。
婆婆娘家在鳳凰紗蘿寨,她是小時候為逃兵災跟隨父母乞討到我們寨子的,至今,她的母親我的太嘎婆還長眠在我們寨子旁邊的山上,成為每年清明晚輩們的牽掛。當時,我太婆收留了餓得皮包骨頭的她,她便成了我公公的童養媳。或許是先天營養不良,以至於她羸弱的身子,一直是太婆斥責的理由。秋收時,太婆肩扛兩床右手夾兩床曬簟仍健步如飛,而婆婆扛兩床曬簟也顯得十分吃力。太婆是我們家族第一個“商人”,每個“場口”(五天)都要到三個固定的圩場趕集,她挑著近一百斤重的發油香食物的家什,風裏雨裏,置辦了近“一百多擔穀”(約40畝)田地,維持太公早逝後留下的大大小小十二張口的生計。婆婆隻能主內,成天舂碓,把黃黃的稻穀舂成白米,把幹辣椒舂成辣子粉;累月推磨,把大米磨成米漿,把苞穀、黃豆之類磨成粉末或汁漿;積年圍著灶台重複永遠忙不完的家務,煮飯、炒菜、剁豬草、喂豬……伺候一大家子人,也伺候成群的家畜。
沒出過遠門沒見過書本的婆婆會給我唱歌,這是我歌謠童年的最初記憶。當家裏隻有我和婆婆時,為安撫我略帶傷感的心靈,她蹣跚地搬來竹靠椅,細心地鋪上墊子,哄我躺下後,便一邊推磨一邊念唱:“磨哩嘎,推粑粑,推得三碗燙(laix)糍粑。糍粑甜,好過年。糍粑香,賣銅洋。糍粑辣,送大大(哥哥)。糍粑稀,給自己(guolnil)。糍粑鬆,給公公。糍粑燙,給奶奶。糍粑涼,給娘娘(姑姑)。糍粑大(daib),給伯伯。糍粑小(jis),給姐姐(jis)。糍粑有,給嘎婆(外婆)。糍粑少,給嫂嫂。糍粑圓(luanb),給滿滿(叔叔)……”往往,婆婆的歌謠還沒唱完,我已經在石磨單調的吱呀聲裏進入甜甜的夢鄉。
奶奶一收工回家,那是我最幸福的時刻。她會用母親的權力召喚在外瘋玩的弟弟回來陪伴我,她雖然為了照顧直到八歲才能下地走路的她的二弟我的二舅隻上過一個學期的學,但聰慧的她曾經是大隊文工團的骨幹演員,她也常常給我以歌謠的童年享樂。傍晚,常有八哥繞飛在屋簷或脆鳴於屋旁核桃樹上,奶奶便搬了椅子抱著我,讓弟弟坐在旁邊的凳子上,隨口念唱:“巴巴雞(八哥),跳過牆,撿銅洋。銅洋多,吹牛角(guol)。牛角尖,吹上天。天又高,打把刀。刀一快,好切菜。菜一爛,好和飯。飯也香,買金薑。金薑辣,買枇杷。枇杷甜,好過年。年成醜,鍘豬肚。年成好,鍘豬腦。大人呷了做工夫,仔尕崽呷了看黃牯。黃牯黃牯跳過江,呷了公公九田秧。公公打,婆婆勸,打爛婆婆好花扇。”這是我的幸福,也是弟弟心甘情願陪伴我左右的誘惑。有時候,當我纏著收工後的奶奶唱“巴巴雞”時,實在疲累不堪的她,往往給我“買”的枇杷便成了“酸”的--“枇杷酸,買瓷碗。瓷碗深,買根針。針要禿,買隻牛。牛要跑(jis),買條狗(gis)。狗要叫,買隻貓。貓上灶,打爛碗,冒管了--”
夜幕下,我們常坐屋前坪地消遣時光。漆夜,有螢火蟲飛過,奶奶會唱:“亮火蟲(螢火蟲),夜夜紅。打把傘,照田壟。田壟高上一棚花,兩個妹子棚倒摘(zal)。摘得一升平半分,摘的一鬥(dis)背起跑(jis)。”讓我們的目光久久跟隨螢火蟲在夜空中翻飛好遠;月夜,奶奶會打趣:“月(mix)亮堂堂,賊偷茄秧。瞎子看見,聾子聽見,啞子一喊,瘸子一攆。”讓在場的人和我一起嬉笑長夜的寂寞;當頑皮的我們對月亮指指點點時,奶奶趕緊製止,要我們雙手合十跟著她念:“月亮哥哥,你冒割我朵朵,我給你做個請請。”說這樣做,月亮才不會因為我們的無禮而生氣,才不會在深夜來割我們的耳朵。我曾經見到有人耳根上端潰爛,很痛的,據說就是晚上指點月亮,不尊重月亮,又沒有念“月亮哥哥”求饒,所以受到了月亮的懲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