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篇:爸爸的房子(1 / 1)

“一條嫁娘一條崽,一隻年豬一棟屋”,麻陽民諺如是定位理想的生活境界。老婆孩子是家的溫馨真實,一年有一頭豬是家的溫飽殷實,有一棟自己的房子是家的溫暖踏實。妻兒是緣分的牽掛,年豬是勤勞的收成,房子或許是終生的追求。爸爸的一生便伴隨著房子的追求磕磕碰碰。

少時爸爸的房子很小。那時,太公去世,太婆持家,一家七八張嘴,糊口有餘,但隻有一棟四間住房的木屋。公公被抓壯丁離家不知生死,婆婆天生羸弱是全家的“累贅”--盡管她成天背著滿公盤下的幼小子女舂石碓、推石磨,碾出數升大米保證一大家子的日用口糧--被安置在堂屋後端的“倒弄”小間裏居住。爸爸就在倒弄裏出生、長大……當爸爸分開獨居閣樓上時,公公帶著朝鮮硝煙的傷疤和戰後餘生的軍人特有的耿直和火爆回到家。麵對擁擠的木屋,太婆決定再起一棟房子,備的都是上好的木料。然而,那木匠迫於新房屋基後堂太公的強梁壓力,有意把屋柱鋸短了兩尺。那堂太公常諷刺太婆:“一大家子,養人都難,還豎哪樣屋?”時任生產大隊長的公公充耳不聞,太婆時常憋氣流淚。正是糙糙後生的爸爸,倔強地到半裏外的坡地裏挖挑泥土填屋場,硬是用十四歲稚嫩的肩膀運土把三開間的屋基足足填高了三尺。新屋落成後,緊鄰屋後的堂太公家--當時全村最高大的房子--猥瑣在陰森的漆黑裏,成為我們兒時最感恐懼的地方。但住房依然很擠,隨著我的幾個堂叔、姑姑的相繼出生,爸爸依然每晚在閣樓上喝北風數星星。

青年的爸爸仍舊與房子較著勁,但他的房子卻仍然小。十七歲,爸爸當了兵,在部隊上很玩命,半年做班長,兩年升排長,一路提拔到營教導員。提幹後的爸爸有了積蓄,回家成親時,拿出錢要公公另建新房子。公公帶著全家搬遷新屋後,兩個日漸長大的叔叔與公公婆婆擠居一間屋子。爸爸又掏錢建了廂房、配了二簷房,但公公聽信妄言--二簷過高擋風水--擅做主張把三開間二簷房建得低矮無比,隻能當作柴房用。爸爸複員轉地方工作時,大叔結婚占了一間主房,公公婆婆、小叔各居一間廂房,我和弟弟棲居閣樓。這時,大叔鬧分家,這由爸爸出錢建成與我同歲的老屋,劃到爸爸名下隻有主、廂房兩間。

中年的爸爸又忙碌著建房的事,不僅因為隨著妹妹的出生、我們兄弟倆日漸長大帶來的住房局促,更因為兒時頑劣的我失去左手掌。爸爸擔心,再過幾年,到了談婚論嫁年齡的我,手的殘疾是障礙,如果連像樣的住房也沒有,會很難找到嫁娘成家的。就在老屋背後,上初二的我,每天從屋場穿過上學,看著屋基兩丈石坎壘砌,看著木匠發墨、夾磉、排扇、樹屋、上梁,看著爸爸費盡心血滿臉疲憊地打理著一切……四開間配廂房、柵欄間的新屋建成後,爸爸又花了大量心思砌天井石坪、安地腳岩塊,並買回來相當數量的水泥磚,準備錢米方便時修葺房子圍牆。中考時,我上了中專錄取線,爸爸停止了對房子的修繕。我們不解,他說:“我盤你們讀書,不就是盤房子嗎?”確實,上個世紀八十年代,考上了學,無疑便有了鐵飯碗,還有工作單位提供的公用住房。爸爸以為,我讀書狠,不愁飯碗,更不愁嫁娘,沒必要負債急著修建那鄉裏的木房子。所以,老家的木屋至今曬簟當牆,茅扇遮風。

後來,我考學謀了份公職,弟弟招工有了職業,妹妹雖無工作,但憑著醫學中專的文憑也不愁生計,而且都有了自己的住房。再後來,公房商品化,爸爸和我在縣城購置了兩套住房,妹妹出嫁後也有一套寬敞的住房,弟弟更爭氣,自己起了一棟三層豪華樓房。隻是,在弟弟建房前,弟媳埋怨:曾經執政一方的老爸,為什麼不像其他職位相當甚至還不如他官大的人們那樣,起一棟大樓房?即使給我們兄妹幾個一人弄塊宅基地也好。爸爸聞說,沉默良久,問現在他曾經工作多年的地方上班的弟弟:“你見到在當地低價買地建房的人是哪樣下場?”

弟弟回答:“老百姓都在罵,有時候都不敢出門。”

“你的工作開展還順利吧?”

“順利,好多別人幹不了,我一般都能完成,接觸到的人都認識我,還常問起你……”

望著拂袖而去的老爸的背影,猛地想起老爸的執政為官名言。不是“老百姓是天”之類豪言,隻有“每次廉政檢查,我睡得最香”、“工作不要和老百姓敵對,讓子孫後代好混口飯吃”之類淺白的說辭。

我頓悟:君子愛財,取之有道;老爸愛屋,更求心安。少時的爸爸為家族建屋,青年的爸爸為大家庭建屋,中年以後的爸爸為小家庭建屋,但更多地是在建造心靈的理想房屋。

爸爸的房子,不僅是現實的住房,更是理想的“心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