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篇:睿智的太婆(1 / 2)

太婆離世的時候,她剛欲跨越百歲門檻。臨終前,太婆似乎掐準了自己辭世的時辰,借口上廁所,突然拔去輸液的針頭,再也不肯打針,幾分鍾就闔眼故去……老司說:這老婆婆子,怎麼這樣精明?走的時辰選得絕好,對所有的子孫都有利。

舉喪期間,60多個後輩都來了。“轉老棺”(繞靈)時,寬敞的堂屋竟顯得如此狹窄,老司一個勁地叫年幼的後輩子孫退出繞靈隊伍,說是人太多,影響做法事。

我坐在老屋的青石台階上抽煙,鼻子酸酸的,淚水盈眶。心裏很疼,有後悔,要是我不堅持在離家2裏的中學給學生上完那節語文課,或許我能見太婆最後一眼,但太婆沒有等我,因為她選好了離去的時辰;有愧疚,要不是作為長房長曾孫的我,年輕貪玩,遲遲不肯成家,或許太婆就能見到念念不忘的第五代孫輩,但太婆從沒催過我,因為她深諳瓜熟蒂落的人生真諦……

零亂的記憶碎片,在我的腦海裏交織:生前的太婆,鄰裏鄉親背後都稱她“楊令婆”,讚歎她的剛烈、強健、睿智……

“有女冒嫁湃泥壟,十家裏頭九家窮。”這是晚清直至二十世紀五十年代,郭公坪鄉流傳的關於我的老家湃泥壟村的俗語。太婆娘家在垮裏,祖上出過一文一武兩個晚清秀才,可謂地方名門望族,由太婆娘家子侄居住至今的垮裏澎水壟李家老屋,依然屹立昔日豪宅大院的氣派。三寸金蓮的太婆略斷文句,頗具武功,也算大家閨秀了,但她卻嫁給了我那視力欠佳,瘦小懦弱,後來被鄉人稱作“瞎子裁縫”的太公。因為年輕的太公在她家附近的裁縫鋪子學徒,她心儀太公的老實、厚道和本分,於是她拒絕了幾家門當戶對的婚事,義無反顧地帶著娘家兩畝薄地一塊山林的嫁妝,歡歡喜喜地住進了太公的茅屋。這,或許是她雖然急著見第五代孫輩,卻從不催我結婚的緣由吧?

太公的懦弱,在鄉裏是出了名的。“南北兵”打仗(蔡鍔討伐袁世凱)那會兒,太公被保長抽派到與貴州交界的文昌閣哨卡放哨,三天,他老老實實地在哨台值守,同去的幾個人躲在哨堡內耍錢喝酒,太公實際並沒有沾到酒味,卻也被強攤了一份,回家後,在太婆的責罵裏挑出兩擔稻穀“湊份子”。太公的懦弱,造就了太婆的強悍,她能牙咬、手提三籮稻穀走板梯上樓,挑擔從來就是四個籮筐相疊而去,七八十歲時還能同時肩扛手抱四場曬簟健步如飛地送到曬穀坪。就憑著幾畝薄地的底子,太婆苦心經營著。她挑著上百斤的擔子,磨豆腐、做糕粑、發油香(油條、油粑),每個“場口”(5天)要趕三個集市,六裏處的米家坪,八裏遠的米沙,十六裏外的貴州漾頭,是她經常經營的地方,有時還會起早往離家四十多裏當時的縣城錦和做小買賣。持家二十年,僅稻田就置辦了近百擔麵積的田土,最初的茅屋也變成了兩棟青瓦木屋。太公體力日差,公公被抓壯丁外出當兵,婆自幼體弱多病,滿公、三個姑婆、還有爸爸年幼,太婆隻得請了一個長工幫著打理農活。合作社時,太婆當機立斷,把所有田產主動上繳集體,才沒有被劃成“地主”。後來,我們玩笑說:“再遲解放幾年,湃泥壟就要出第一家地主了。”太婆說:“呷冒窮,用冒窮,冒會打算一世窮。”

強悍的太婆也是堅韌的。1948年冬天,公公因貪酒好賭,被人算計抓了壯丁,太婆連夜賣穀湊錢打點,公公卻早被解送常德駐軍。太婆從此視賭如仇,後輩人中如有參賭,她必揮杖亂打,責罵不休。“便宜冒要,浪蕩冒收”,是我參加工作後探望太婆時,聽得最多的教誨。後來,公公被改編加入中國人民解放軍四野部隊,到廣西剿匪,又調往朝鮮抗美援朝前線,在戰火中重傷爬回朝鮮人民軍陣地獲救,身上留下四處彈痕,大腿留下一尺長的大傷疤,誌願軍這邊誤以為他已經犧牲,發了《陣亡通知書》。太婆收信後,晚上一個人到荒野的草堆旁痛哭了一回,麵向北邊燒了幾遝香紙,第二天一如往常,安排家事井井有條。公公複員回家後,太婆也沒有太多的驚喜,隻是把家事交給身為長子的公公打理。因為太公剛離世,公公的回歸,並沒有增加人口的喜悅。“是你的,它跑冒掉;冒是你的,你望冒到”,太婆的話裏有一份透徹人生真諦的豁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