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虹橋錄下(1 / 3)

虹橋為北郊佳麗之地,《夢香詞》雲:“揚州好,第一是虹橋。楊柳綠齊三尺雨,櫻桃紅破一聲簫。處處住蘭橈。”遊人泛湖,以秋衣、蠟屐打包,茶、燈遮,點心、酒盞,歸之茶擔,肩隨以出。若治具待客湖上,先投柬帖,上書“湖舫候玉”。相沿成俗,寢以為禮,平時招攜遊賞,無是文也。《小郎詞》雲:“丟眼邀朋遊妓館,扌棄頭結伴上湖船。”此風亦複不少。

每歲正月,必有盛集。二月二日祀土神,以虹橋靈土地廟為最,謂之“增福財神會”。

畫舫有市有會,春為梅花、桃花二市,夏為牡丹、芍藥、荷花三市,秋為桂花、芙蓉二市;又正月財神會市,三月清明市,五月龍船市,六月觀音香市,七月盂蘭市,九月重陽市。每市,遊人多,船價數倍。

龍船自五月朔至十八日為一市。先於四月晦日試演,謂之“下水”;至十八日牽船上岸,謂之“送聖”。船長十餘丈,前為龍首,中為龍腹,後為龍尾,各占一色。四角枋柱,揚旌拽旗,篙師執長鉤,謂之“ㄢ頭”。舵為刀式,執之者謂之“拿尾”。尾長丈許,牽彩繩令小兒水嬉,謂之“掉梢”。有“獨占鼇頭”、“紅孩兒拜觀音”、“指日高升”、“楊妃春睡”諸戲。兩旁槳折十六,前為頭折,順流而折,謂之“打招”。一招水如濺珠,中置戽鬥戽水。金鼓振之,與水聲相激。上供太子,不知何神,或曰屈大夫,楚之同姓,故曰太子。小船載乳鴨,往來畫舫間,遊人鬻之擲水中,龍船執戈競鬥,謂之“搶標”。漢有以土瓶實錢果為標者,以豬胞實錢果使浮水麵為標者,舟中人飛身泅水搶之,此技北門王啞巴為最。迨端午後,外河徐寧、缺口諸門龍船由響水閘牽入內河,稱為客船。

“送聖”後奉太子於畫舫中禮拜,祈禱收災降福,舉國若狂。

畫肪有堂客、官客之分,堂客為婦女之稱。婦女上船,四麵垂簾,屏後另設小室如巷,香棗廁籌,位置潔淨。船頂皆方,可載女輿。家人挨排於船首,以多為勝,稱為堂客船。一年中惟龍船市堂客船最多。唐赤子翰林端午詩雲:“無端鐃吹出空舟,賺得珠簾盡上鉤。小玉低言嬌女避,郎君倚扇在船頭。”皆此類堂客船也。迨至燈船夜歸,香輿候久,棄舟登岸,火色行聲,天寧寺前,拱宸門外,高卷珠簾,暗飄安息,此堂客歸也。《夢香詞》雲:“揚州好,扶醉夜踉將。

燈影看殘街市月,晚風吹上兒香。剩得好思量。“

城內富貴家好晝眠,每自旦寢,至暮始興,燃燭治家事,飲食燕樂,達旦而罷,複寢以終日。由是一家之人晝睡夕興,故泛湖之事,終年不得一日領略。即有船之家,但閑泊浦嶼,或偶一出遊,多於申後酉初,甫至竹橋,紅日落盡,習慣自然。

貴遊家以大船載酒,穹篷六柱,旁翼闌楹,如亭榭然。數艘並集,銜尾以進,至虹橋外,乃可方舟。盛至三舟並行,賓客喧闐,每遙望之,如駕山倒海來也。

郡城畫舫無灶,惟“沙飛”有之,故多以沙飛代酒船。朱竹《虹橋詩》雲“行到虹橋轉深曲,綠楊如薺酒船來”是也。城中奴仆善烹飪者,為家庖;有以烹飪為傭賃者,為外庖。其自稱曰廚子,稱諸同輩曰廚行。遊人賃以野食,乃上沙飛船。舉凡水{有皿}筅帚、西圭箸[1234]、醬瓿醋、鑷勺鐺、茱萸芍藥之屬,置於竹筐,加之僵禽斃獸,鎮壓枕藉,覆冪其上,令拙工肩之,謂之廚擔。廚子隨其後,各帶所用之物,裹之以布,謂之刀包。拙工司炬,窺伺廚子顏色,以為炎火溫蒸之候。於是畫舫在前,酒船在後,櫓篙相應,放乎中流,傳餐有聲,炊煙漸上,冪ャ柳下,飄搖花間,左之右之,且前且卻,謂之行庖。

烹飪之技,家庖最勝,如吳一山炒豆腐,田雁門走炸雞,江鄭堂十樣豬頭,汪南溪拌鱘鰉,施胖子梨絲炒肉,張四回子全羊,汪銀山沒骨魚,江文密車螯餅,管大骨董湯、魚糊塗,孔訁刃庵螃蟹麵,文思和尚豆腐,小山和尚馬鞍喬,風味皆臻絕勝。

歌船宜於高棚,在座船前。歌船逆行,座船順行,使船中人得與歌者相款洽。

歌以清唱為上,十番鼓次之,若鑼鼓、馬上撞、小曲、攤簧、對白、評話之類,又皆濟勝之具也。

清唱以笙笛、鼓板、三弦為場麵,貯之於箱,而氍毹、笛床、笛膜盒、假指甲、阿膠、弦線、鼓箭具焉,謂之家夥。每一市會,爭相鬥曲,以畫舫停篙就聽者多少為勝負。多以熙春台、關帝廟為清唱之地。李嘯村詩雲“天高月上玉繩低,酒碧燈紅夾兩堤。一串歌喉風動水,輕舟圍住畫橋西”謂此。郡城風俗,好度曲而不佳,繩之元人《絲竹辨偽》、《度曲須知》諸書,不啻萬裏。元人唱口,元氣漓淋,真與唐詩、宋詞爭衡。今惟臧晉叔編《百種》行於世,而晉叔所改《四夢》,是孟浪之舉。近時以葉廣平唱口為最,著《納書楹曲譜》,為世所宗,其餘無足數也。清唱以外、淨、老生為大喉嚨,生、且詞曲為小喉嚨,醜、末詞曲為小大喉嚨。揚州劉魯瞻工小喉嚨,為劉派,兼工吹笛。嚐遊虎邱買笛,搜索殆盡,笛人雲:“有一竹須待劉魯瞻來。”魯瞻以實告,遂出竹。吹之曰:“此雌笛也。”複出一竹,魯瞻以指ㄓ之,相易而吹,聲入空際,指笛相謂曰:“此竹不換吹,則不待曲終而笛裂矣。”笛人舉一竹以贈。其唱口小喉嚨,揚州唯此一人。大喉嚨以蔣鐵琴、沈苕湄二人為最,為蔣、沈二派。蔣本鎮江人,居揚州,以北曲勝,小海呂海驢師之。沈以南曲勝,姚秀山師之。其次陳愷元一人。直隸高雲從,居揚州有年,唱口在蔣、沈之間,此揚州大喉嚨也。蘇州張九思為韋蘭穀之徒,精熟九宮,三弦為第一手,小喉嚨最佳。江鶴亭延之於家,佐以鄒文元鼓板、高昆一笛,為一局。朱五呆師事九思,得其傳。王克昌唱口與九思抗衡,其串戲為吳大有弟子。蘇州大喉嚨之在揚州者,則有二麵鄒在科,次之王炳文。

炳文小名天麻子,兼工弦詞,善相法,為高相國門客。按清唱鼓板與戲曲異,戲曲緊,清唱緩;戲曲以打身段下金鑼為難,清唱無是苦而有生熟口之別。此技蘇州顧以恭為最。先在程端友家,繼在馬秋玉家,與教師張仲芳同譜《五香球傳奇》。

次之周仲昭、許東陽二人,與文元並駕。揚州以莊氏龍生,道士兄弟鼓板、三弦合手成名工。次之湯殿一人。蘇州葉雲升笛,與昆一齊名,兼能點竄工尺,從其新譜。次之邱禦高,能點新曲,兼識古器,皆雲升流亞。今大喉嚨之效蔣、沈二派者,戴翔翎、孫務恭二人,皆蘇州人,而揚州絕響矣。串客本於蘇州海府串班,如費坤元、陳應如出其中,次之石塔頭串班,餘蔚村出其中。揚州清唱既盛,串客乃興,王山靄、江鶴亭二家最勝,次之府串班、司串班、引串班、邵伯串班,各占一時之勝。其中劉祿觀以小唱入串班為內班老生,葉友鬆以小班老旦入串班,後得瓜張插花法;陸九觀以十番子弟入串班,能從吳暮橋讀書,皆其選也。

十番鼓者,吹雙笛,用緊膜,其聲最高,謂之悶笛,佐以簫管,管聲如人度曲;三弦緊緩與雲鑼相應,佐以提琴;鼉鼓緊緩與檀板相應,佐以湯鑼;眾樂齊乃用單皮鼓,響如裂竹,所謂“頭如青山峰,手似白雨點”,佐以木魚檀板,以成節奏。此十番鼓也。是樂不用小鑼、金鑼、饒鈸、號筒,隻用笛、管、簫、弦、提琴、雲鑼、湯鑼、木魚、檀板、大鼓十種,故名十番鼓。番者更番之謂,有《花信風》、《雙鴛鴦》、《風擺荷葉》、《雨打梧桐》諸名。後增星鈸,器輒不止十種,遂以星、湯、蒲、大、各、勺、同七字為譜。七字乃吳語狀器之聲,有聲無字,此近今庸師所傳也。若夾用鑼鐃之屆,則為粗細十番。如《下西風》、《他一立在太湖石畔》之類,皆係古曲,而吹彈擊打,合拍合{囗個}。其中之《蝶穿花》、《鬧端陽》,為粗細十番。下乘加以鎖哪,名曰“鴦鴛拍”,如《雨夾雪》、《大開門》、《小開門》、《七五三》,乃鑼鼓,非十番鼓也。

《夢香詞雲》:“揚州好,新樂十番佳。消夏園亭《雨夾雪》,冶春樓閣《蝶穿花》。”以《雨夾雪》為十番,可謂強作解事矣。是樂前明已有之,本朝以韋蘭穀、熊大璋二家為最。蘭穀得崇禎間內苑樂工蒲鈸法,傳之張九思,謂之韋派。

大璋工二十四雲鑼擊法,傳之王紫稼,同時沈西觀竊其法,得二十麵。會紫稼遇禍,其四麵遂失傳。西觀後傳於其徒顧美掄,得十四麵。美複傳於大璋之孫知一,謂之熊派。蘭穀、九思,蘇州人;大璋、知一,福建人;西觀,蘇州人;美掄,杭州人。至今揚州蒲鈸出九思之門,而十四麵雲鑼,福建尚有能之者。其後有周仲昭、許東陽二人,仲昭書似方南堂,工尺牘,亦此中錚錚者。他如張天順、顧德培、朱五呆子之類,以十番鼓作帽兒戲,聲情態度如老洪班,是又不專以十番名家,而十番由是衰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