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眉聽這女子真是熱心,說不出的感激。況且在這窮途之中,更把她看作知心共命之侶。那女子似也自傷寥落,更不嫌如眉來源欠正,倒是十分親近。二人相對談心,直到夜午,越覺投緣。那女子又告訴如眉,她原名龍珍,如眉便喚她作珍妹。龍珍也稱如眉做眉姐,居然這在尼庵訂了交期,直到天明方才同在一床睡了。
次日過午龍珍起床,便去尋那老尼,說昨天的那個姓柳女人也看破紅塵,立誌出家,要拜在老師傅座下。那老尼不肯道:“她平空前來投宿,誰知道是什麼來曆。若不是正經人,豈不把咱們的廟都攪亂了?這如何能收?”龍珍道:“昨夜我和她談了許久,人倒是很規矩,我敢保沒有舛錯。”那老尼道:“沒舛錯也不成,咱們廟裏通共隻十幾畝香火她,隻夠咱們師徒三人吃的,哪能再養活閑人?”龍珍聽老尼的話,和當日拒絕自己時一般無二,好似留聲機又重唱了一片。不過隻有幾個字不同,而且也已逼近本題了,當下便道:“我昨夜已和她說過,這這廟裏十分清苦,不能再添人口。她說若蒙老師收留,情願孝敬一筆錢,給廟裏置買幾畝田地。”那老尼聽了,雖然動心,但到底是鄉下的老實人,不好意思立刻改口,隻可搭訕著道:“不在乎孝敬不孝敬,隻是咱廟裏地方太小,除了佛殿,隻有兩間房子,怕沒處安置她啊。”龍珍曉得老尼心中已允,忙道:“教她住在我房裏就好。她孝敬香火地,雖然是孝敬師傅,實在是孝敬佛爺。師傅看在佛爺麵上,也該收留她。”
龍珍這幾句話分明是給老尼開路,以為老尼必然就勢應允,哪知老尼倒屈了指頭算著,自言自語道:“這個年頭兒,大貴的地,怎樣也得四五十塊錢一畝,就算四十塊錢一畝吧,買五畝就得二百塊錢。啊啊,五畝地真得二百塊錢呢。”龍珍聽老尼口中搗鬼,明白她這是要價兒,便道:“她也不曉得地價,隻說要孝敬二百塊錢。”那老尼顏色一變,皺麵生春地道:“難得她對佛爺這片孝心,我若不收留她,恐怕佛爺也不容我。徒兒,你去告訴她,隻要她守我的廟規,我這出家人本是清靜為本,方便為門,一定許她伺侯佛爺。先在廟裏住些日子,等我尋出好日期,再一齊給你們落發。”
龍珍唯唯答應,退出通知如眉,立刻拿出二百塊錢,送給老尼。那老尼見完全是鈔票,還不放心,要和如眉掉換現洋。幸虧龍珍在旁保證,這些鈔票絕無舛錯,老尼才快快收下,領如眉參了佛像以後,才拜了師傅,認過師兄師弟。老尼又說這不過草草記名,至於正式儀節,還須擇期和龍珍一同舉行。當下便擇定了八月初十日,相距尚有兩月,如眉從此才算有了安身之所。雖然未必耽心禪寂,重洗靈魂,但是回首繁華,都成夢影了。
到了次日,那老尼居然入城一次,天夕時才提著個小布包回來,神情歡喜得出奇,龍珍便知她已把鈔票換得現洋回來,大約又該安置在炕洞中,一入不可複出了。
果然老尼隻當添了一筆私財,絕不再提起買香火地的話。如眉自然更不問她,每日隻和龍珍談談說說,遣度時光。這廟果然清靜,除了每逢初一十五,有鄉中婦女結隊前來燒香,平常日子,很少人來。便有來的,也是些白發老媼,和老尼談些米昂鹽貴,李短張長的閑話,至於男子,卻絕少騷擾,連村中無賴也不肯上門,本來這廟中舊有的老少,兩禿生得鬼頭怪臉,偶而走在路上,被人遇見,人們還要唾口唾沫,罵聲晦氣,躲避還來不及。所以這尼庵雖處在寂寞荒村,曆來連個造尼姑生兒子的謠言的都絕對沒有。由此可見她師徒二人之所以能苦度清修,全由於尊節不堪承教,也就算得天獨厚了。及至龍珍如眉到了,又添上一個麻臉,一個缺鼻。加到一處,四副尊容,全能拒人於千裏之外,好似在門外掛了一麵閑人免進的招牌。
龍珍如眉本不願見人。因此倒以得其所哉,也不知什麼是經,什麼是佛,每日睡起便吃,吃完了便同到廟外遊覽,看看遠山,聽聽流水。或是閑步於隴畝之間,到消遣了許多世慮,但也不免時常勾起感慨。二人雖沒有什麼詩情書意,不過都是經過磨折的,觸景傷懷,卻又心情各異。如眉當然入世較龍珍為深,牽纏較龍珍為甚,她有時固也感覺淒涼,但已有些曆劫歸來,塵心不起的模樣。龍珍卻隻經過一場情劫,腦中隻有一個林白萍的影子印著,罔曆既少,映象太深,而且她避賢讓位,指引白萍和芷華重圓,自己辭甘就苦,離世出家,這些事都是咬著牙根做的。如今回想起來,心頭總不免惆帳,也說不出是相思難禁,還是後悔不該,不由地就把心中的百轉幹回,變成了口裏的長籲短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