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眉聽了,暗想她的心思居然和自己一樣,世上苦人,原來不是我一個啊。那女子歎了口氣,又接著道:“隻是這僻靜地方很不易尋,不知怎的,心思一動,就決定出家為尼。隻又不知尼庵在哪裏,便暗地裏向張式歐家的仆婦詢句。那仆婦以為我要去燒香,使指給一個很有名的尼庵。我去了一看,哪裏是清靜所在,簡直是承賓應客的熱門會場啊。我如何住得下去?回到張家,又問那仆婦有沒有規矩冷靜的庵堂,那仆婦道:”京城裏全是這樣,便有冷靜的,我也不知道,除非我們鄉裏有個尼庵,倒真清靜,可惜太遠。”我便問她家在哪裏,她說家在郭莊,離京城三十多裏呢。我本來願意遠遠躲藏,聽了十分合意,悄悄問明了路徑,誰也不叫知道,個人暗地裏投來。這廟名叫普善庵,老尼姑名叫長明,小尼姑名叫能慧,隻她們師徒倆同住,倒真正是指佛吃飯,賴佛穿衣,成天際也不念經,也不打坐。有幾畝廟產,雇長工種著,收了糧食,足夠吃用。再加上村人布施的香錢,倒舒服得很。我來到廟裏,那老尼姑原本不收,幸而帶著錢,拿出來孝敬她,她才收我作了徒弟,替我取了法名,叫作悅慧。不過總遲延著,還沒給我落發呢。”
如眉一麵聽她說著,一麵自己思想:這人和自己是一種來由,她如今總算有了著落,可憐自己尚四顧無家,真還不如她呢。又一轉想,自己何不學她,也在這裏出家,不為修行,隻圖得個安身之處。並且看這個人行為頗為爽快,又是同病相憐,若同她一處相守,也可互相解許多寂寞。但既要出家,便須拜老尼為師,聽這人的口氣,似乎老尼為人不大可親,應該先把細情詢問明白再說,便問道:“悅師姑,你的師傅脾氣好麼?”那女子道:“說不上好不好,左不過是鄉下沒見過世麵的人罷了。我乍來的時候,她冷淡極了,及至我把錢孝敬她,立刻改了樣子,幾乎把我當客人看待。那能慧也變成我的丫環,飲食起居全隨便極了。方才那情形你還看不出麼?”如眉聽了,自己沉吟半晌,方才向那女子道:“師姑,我現在飄泊無歸,情願在這廟裏修行,求師姑和老師傅指引一下。”那女子望著如眉道;“你何必呢?這家也不是容易出的啊。況且這廟也和人家一樣,胡吃悶睡,並不能修仙成佛,你在哪裏住著不是一樣,何必尋來這苦頭吃?像我是為閃開旁人的道路,安慰自己的良心,出於情願,倒也罷了。像你不過偶然受了刺激,何致平空做起尼姑來?”如眉道:“我實對師姑說吧,我以前造孽太多了,現在件件事都遭了報應,這顆心已經死了,隻剩了出家一條路兒,師姑你大慧大悲,千萬指引。”那女子道:“隻怕老師傅不肯收你,也是本然。”如眉道:“我也依您所說,多孝敬老師傅些錢財,總可以了。”那女子道:“你有錢是容易辦,現在她已睡了,到明天我向她說,大約可成。”如眉又深深托付,那女子道:“我們快成一家人了,說話不必客氣。我不明白你方才說的造孽太多那句話是什麼意思。咱們女子,有什麼孽可造?”
如眉想不到她有此一問,若在他時,即便方才失言,經人詰問,也必極力掩飾。但她此際心中似已大徹大悟,對於以前種種,悔恨殊深,正恨不得向人懺悔一下,就很懇切的道:“我說出來你定要輕視我。”那女子搖頭道:“咱們都已落到這個場中,誰還能輕視誰?若怕人輕視,我的舊事,也不是說得出的,怎也和你談呢?”如眉道:“悅師姑,我的名字隻要說出,你就知道我的事了。我的名是柳如眉。”那女子愕然立起,瞧著如眉道:“是麼?你就是柳如眉?”如眉道:“當日害張式歐的就是我啊。可憐我也落成這般光景了。”那女子隻顧看著如眉,卻不言語。如眉歎道:“我早料到你聽了我的名字就絕不肯理我。”那女子道:“這你卻想錯了,我並非不理你,隻不明白,你真是柳如眉?怎……”如眉情知她是對自己的鼻子和神形都發生了疑問,忙道:“你是瞧我不像麼?我本是作惡太多,已遭了劫數。我心中許多苦惱,許多後悔,正苦於沒人可說,現在都說出來,也好消些鬱氣,便是師姑把我立刻趕出門去,我也甘心。”那女子遭:“你若真是柳如眉,我還要替你可憐呢,怎能趕你?你請放心。”如眉道:“師姑真是好人,我若是你,見了我這樣混賬的人,躲閃還來不及呢。”說著就把自己的身世草草訴說。說到認識張式歐的時節,以及嫁朱上四的前後,就加詳了。說到被朱上四淩辱,目下飄泊無歸,不由傷心痛哭起來。那女子對她盡心勸慰,等如眉哭住了才道:“你不必傷心,過去的事不想也罷,隻要知道以前的事是做錯了,立誌悔改,就是個好人。你既然無處可去,我定想法教老尼把你收留。不過你方才訴說的,卻千萬不可對老尼提起,她是不通情理的人,隻要曉得你的出身,恐怕一時也不容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