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柳如眉從朱上四家跑將出來,欲去尋舊時姊妹,自覺無顏,待去訪舊日客人,更覺不可。隻得先投了個小客棧住下,徐圖後計。在夜裏對著孤影寒燈,思量起淒愴前事,想到自己數年耍盡世人,到底也被人所耍。欺盡世人,至竟也被人所欺。朱上四就好似自己許多舊客人的總代表,替他們演了一出大報仇,這裏真有些報應循環的道理。自己現在怨恨朱上四,但是以先被自己害得傾家敗產喪命敗名的人,他們去怨恨誰呢?這樣想著,心氣平了許多,便又尋思自己以後的歸宿。自想這繁華世界,雖然可戀。無奈自已已沒進去的資格了,並且自己做了十年的風塵中人,縱是地位不高,可是吃盡穿絕,養尊處優,真算福也享盡,惡也做盡,便從現在死了,也不為冤枉,何苦再覥著沒鼻子的臉,去招世人的嘲笑。再說自已好運已終,更不必癡心再去領教男子。惟有尋個清靜地方,去善度這後半世。想著忽然觸起在四五年前,自己曾用了姓郭的跟媽,她從自己手裏賺得不少的錢,就回了她的原藉京東郭莊,買房置地,混得家成業就。自己總算對她有恩,而且她為人也很忠厚,投了她去,諒必不至拒絕。再說自己的積蓄,到鄉村去還足夠小財主資格,衣食都不用倚賴他人,隻向她賃一間房子住,請她照應些罷了。如眉主意已定,便在第二日乘火車去到北京。在北京賣了幾件首飾,把錢帶在身上,才又向人打昕到郭莊去的道路。原來郭莊離京城隻三十多裏,忙雇輛大車,一直前往。
如眉從生來也不曾到過鄉僻地方,一路上望著黃沙白草,觸起當日的綠酒紅燈,更添了十分悵惘。將近黃昏,才到了郭莊村外,煩車夫向村人打聽郭媽的住址,卻又生了麻煩。原來這郭莊的人十有八九是姓郭,並且京東的婦女,多有到外麵去當仆婦的,若指名尋問郭媽,這一村裏可以有一百餘個。如眉隻得自己跳下車來,尋個年老的村人,向他說明郭媽的年紀相貌,以及由天津賺錢回家的年玳代。那村人想了半天才道:“你說的是郭柱子的娘吧。”如眉猛想起當年曾聽郭媽說過她有個兒子名喚柱兒,忙點頭道:“不錯。那村人向村內指著道:“她家住在村東頭兒,門口兒放著個碾子的就是。”
如眉謝了村人,待還上車進村,偏那車夫嫌天晚了,怕趕不回去,不肯耽擱,立刻要走。如眉因已尋著郭媽住址,便放心打發了車錢,任其自去,然後獨行踽踽地進了村口,直走過東頭,卻尋不著什麼碾子,隻得還向人詢問這次她卻聰明,不問郭媽,隻問郭柱子了。恰巧見一堵土牆之下,有個極粗蠢的婦人,坐在地上高聲向空叫罵。聽她的語氣,是因為丟下了一隻雞,所以趁著好日長天,罵偷偷雞的賊,以作消遣。端的罵得有腔有韻,如唱如歌,旁邊立著許多黃泥滿身的小孩,如眉便拉著個小孩問道:“郭柱子在哪裏住,你知道麼?”那小孩還未答道,那罵著的婦人卻已聽見,站起瞧瞧如眉,怒氣勃勃地問道:“你找郭柱子?”如眉點頭。那婦人瞪著眼道:“你找他作啥?他是俺的漢子。”如眉想不到沒有上門,卻遇見了,她必是郭媽的兒媳。正要和她親熱兩句,不想那婦人已不由分說,拉著如眉罵道:“俺漢子十天沒回來了,你來了正好,他窩在哪個不要臉的家裏,你快說。誰教你來尋他?”如眉大驚道:“我是來尋郭柱子的娘,你怎……”那婦人道:“你改口也不成,尋郭柱子的爹也不成,我隻向你要我的漢子。”如眉想不到遇見這意外的糾纏,忙分辯道:“你莫認錯,我是方從北京來……”如眉想要分辯也插不進口去,隻得等她喊鬧過了,才說明自己和郭媽的關係,以及自己的來意。那婦人聽了,又細聽如眉的口音,果然不是本地人。再替她相相麵,卻又是五官不全,也曉得是誤會了,方鬆了手道:“你是來尋我娘的,我還疑是哪個混賬女人打發來的呢。你便是尋我娘,也算白來一趟,她從半年前就又上天津跟人去了。”如眉失驚道:“真麼?”那婦人道:“你又不是鐵蠶豆,我還和你磨牙!”如眉還要說話,那婦人已轉入一個板門之內,撲地把門關了,隻剩下那幾個小孩子圍著如眉,都瞪著小眼兒相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