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說得倦了,竟自相偎倚著睡去。過了許久,那米老來從門縫竊窺,見了這般情景,隻醜著老臉兒一笑,便退出去,暗暗吩咐夥計,不必再看守了,隻大家不要出去,多預備幾個人侯著,今天如眉定要挪走。那夥計們全都不信,以為如眉在這受傷期間,正該息養,怎能挪動?而且她倉卒中,能挪向何方?哪知到了午後,如眉睡醒,見門窗以外不斷有人窺視,聽見有人小聲說話,就覺是在論昨夜的事,仿佛全院的人,都向自己譏笑,心中十分不快。便向朱上四商議,要立刻挪出。朱上四道:“你忙什麼?傷口既怕受風,再說現在能到哪裏去?”如眉道:“我實在沒臉兒再挨在這裏了,隻要立刻出去,到哪裏全好。”說著想了想道:“到你家去不成麼?”朱上四道:“我家裏那樣破亂,也得容我收拾收拾。”如眉歎道:“收拾什麼?就是個狗窩,我也住得下。事到如今,我還想舒服麼?”朱上四正巴不得她早一日離開這裏,就早一日由自己掌握。便道,“隨你辦吧。要走趁現在暖和,不然天冷了怕受涼。”如眉便喊夥計去請米老。遲一會米老來了,進門就含笑作揖道:“恭喜二位,我早知道你倆惱不久長。本來恩愛夫妻。有個打架拌嘴。不算什麼。如今可好了。”如眉聽了他的話,臉上沒有被藥布紮裹處,都交了顏色,若不是方才失血太多,恐怕已紅若朝霞了。忸怩著道:“這也是我們前世的冤怨緣,你不必說了。我現在和您說一句,我落到這樣光景,當然不能再混了。既不能混,住在這裏還有什麼意思?所以和您說一聲,就要走了。”米老道;“你何必忙,等把傷完全養好了再走。”如眉道:“我也願意住著。隻是這裏麵太亂,不大合宜,還是出去的好。”米老道;“今天就走麼?到哪裏去?”如眉點頭道:“隻可到一個姐妹家暫住,等我好了,再瞧您來。”米老道:“大姑娘,你既嫌這裏亂,我也不強留了,你的東西全帶走吧?那麼我叫人來搭出去,再雇車。”說著就叫進來七八個夥計。大家紛紛的把家俱箱櫳,都抬翻大門以外。如眉又扶著朱上四下了床,教他們把床帳被褥也都收拾起來,立刻屋裏四壁蕭然。夥計們都排成一隊。向如眉請安賀喜。如眉詫異道,“我有什麼喜可賀?”米老哈哈笑道:“大姑娘,你這一走,當然是隨上四去度日,從此改邪歸正,這還要多們喜啊,你又何必瞞人。”如眉知道這米老老奸巨猾,不可得罪,一言不發。忙開了自己隨身帶的小箱,拿出二百塊錢,賞給夥計。夥計一疊聲的道謝。米老也跟著湊了兩聲熱鬧,如眉正要向他告辭,米老攔住道:“大姑娘你先別忙著走,你這一去,咱爺倆未必再見得著了,你再坐一會。”說著那神情像是十分難過。如眉不好意思就走,隻得坐下。那米老假惺惺了一會,才又向如眉道:“咱們老爺兒倆,認識好幾年,大姑娘你說,我米老待你怎樣?”如眉道;“那還用說,米伯伯幫了我不少的忙,待我真好。”米老道:“咱們既是不錯,這時候你給我留個遺念兒吧,別不管我老頭子。”如眉聽不清他話裏是什麼意思,便問道:“您說的我不明白,我給您留什麼遺念。”米老裝作悲慘的神情道:“我今年六十多歲,鬧了一輩子,連個棺材本兒也沒混出來。前幾天見了個很好的壽木,心裏真愛,想要買又籌不出錢來,今天隻可和大姑娘張一回口。你給想個法子,也不枉咱老爺兒倆認識一場。”
如眉一聽,暗想米老比誰全有錢,這分明是竹杠來了。若在平日,他絕不敢和我弄這懸虛,如今看我倒了運,就破鼓亂捶起來,這老東西真是欺負人。正要拒絕,那米老又接著道:“大姑娘,我可不是訛你,你隻給我辦了這點兒事,聲名傳揚出去,包管從此以後沒有閑雜人去打攪你。你既收心度日,若有人總去吵鬧,也顯著門戶不清靜啊。”如眉猛然想起,這米老是下等社會流氓的首領,他這幾句話,分明暗示若不給他錢,他就要派人去攪擾我們咧。當時隻可又打開小篋,委委曲曲地拿出三百塊錢,正要擲給他。猛然又想起,若拚著得罪他,就不給也罷。若既已給他,就不必露出不快神氣,叫他饒得了便宜,還不見情,便道:“我早有這個心,不過現在沒有想起,就是您不說,日後我也給您送來。”說著就把錢遞過去,又道:“錢是太少,真拿不出手,您隻當留個紀念吧。”米老笑嘻嘻地接過,謝了一聲,如眉便扶著朱上四走了出去。米老在後很殷勤地相送,同院姊妹也都站滿院中,一齊送她出去。如眉知道她們簡直是看新鮮笑話,便連頭也不抬,一直出了門。外麵已雇好了洋車,箱攏什物裝滿了五輛車子。如眉和朱上四各上了一輛空車,又回頭向米老客氣了兩句,便走開了。
朱上四吩咐車夫拉到西城。如眉在車上,見已由繁華地界漸漸走入冷落之區,心裏暗自詫異。朱上四那樣好熱鬧人,難道就住在這等冷僻地方麼?哪知車又走過兩條街轉過幾條小巷,竟又到了貧民窟裏,所見的都是像乞丐一般的人物。牆隅巷角,不是堆著垃圾,便是堆著大糞。如眉幸而鼻子被藥棉藥布等遺蔽,不然時或已被熏得瞘吐門了。她還暗怪車夫,怎不擇路兒走。偏在這等汙穢地方經過。不想車已在一個極破爛的小門前停住,這巷中許多衣衫襤褸。泥土滿身的窮孩子,向來沒見過許多車輛,這許多箱攏,而且又有如眉這樣衣飾漂亮麵纏白布的奇怪女子,便都圍攏來看。連野狗也都汪汪起來。朱上四先打發了車錢,扶如眉下了車,且不進去,先看著車夫把箱攏都運進院裏。如眉曉得這便是朱上四的家,心裏十分難過。暗想他原來竟是這樣一個荒唐鬼兒,看他衣服舉止,誰敢說不是闊少,敢情家裏竟是這樣。但既已隨他來,也隻得隨他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