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才走進門,忽見一個五六十歲的老婆,穿著一身肥大的破衣服,揚著破鑼般的嗓音喊出來道:“誰呀?誰呀?”喊著已瞧見了朱上四,忽然跳過來,一把抓住罵道:“你可回來了,兩三個月不回家,一個錢也不留,誠心要把你娘餓死?今天我和你有死有活。”朱上四忙把那老婆拉到旁邊,悄悄地說了許多話,又拉回來指著那老婆向如眉道:“這是咱們的娘,你來見見。”如眉細看那老婆,竟還瞎著一隻眼,左臂的衣袖向下空垂著,好像缺了一隻胳膊,瞧著十分可怕,隻可在喉嚨裏含糊叫了一聲。那老婆一麵兒呀肉地向如眉叫著,一麵把上身的左方,竭力搖動,搖了半天居然從左邊空垂的袖子裏。伸出一隻手。原來她的左手並非沒有,不過正從袖管內縮回去抓後背的癢罷了。她伸出手來,便雙手把如眉抱住,又狠命地親熱了一陣。
如眉雖然閱曆甚深,卻沒經過這樣陣勢,躲又躲不得,受也受不住。這時門外的窮孩子和聞風而至的鄰居男女,已擠滿了一院。朱上四忙把來人都趕出,關了街門。那老婆已把如眉領進一個單間房裏。如眉見這房裏入望黑暗。四壁上塵土封積,煙火熏燎的,已不知幾經年載,屋頂棚的紙已落下半邊,掛著好像帳幔。後牆下一張土炕,炕上鋪著一張破席,席上堆著一團敗絮,炕前孤立一個肢體不全的板凳,上麵放著一個黃砂缺嘴的茶壺,一個藍花粗碗,除此以外,一無所有。
如眉一見這種情形,簡直悶得一分鍾也不願再坐,恨不得立刻逃出。但她初受傷創,又在車上顛菠了一路,已覺得頭目昏眩,移動不得,便坐在那破席上喘息。那老婆倒殷勤得很,湊到她麵前,問道:“我的兒,你乏了麼?倒下歇一會。”如眉看看那挺硬冷涼的土炕,哪敢領教,隻有搖頭。還是朱上四明白,就出去把如眉帶來的被褥拿進來,鋪在炕上,如眉方才睡下。那老婆見如眉的被褥,都是緞麵綢裏,便像小兒玩新鮮玩具似的,伸手翻看撫摩。每撫摩一下,就叫一聲天爺,念一聲佛,又說一聲罪過。朱上四不耐煩道:你這樣不開眼,快給我們弄些水喝。”那老婆聞言,忙提起那個黃砂茶壺,向朱上四伸手道:“你給我錢買茶葉,買一個銅子一包的好茶葉吧。她這樣嬌嫩的人怕不愛喝茶葉末兒。”朱上四皺眉道,你隻弄些開水來,不必絮叨。”
那老婆才嘟嘟囔囔地出去,朱上四才向如眉道,“你乏了,先睡一會,我歸置歸置咱們的東西。”如眉不答,兩眼流下淚來。朱上四道:“你是嫌我家裏不像樣麼?那也好辨,你把傷將息好了,咱們就搬家。”說完就自去,把院中箱攏都運到屋裏。
如眉心裏千回百轉,自想昨日還在逞豔鬥嬌,揚眉吐氣,不想一轉眼間,竟已是花憔柳悴,落到貧民窟中,和叫化子般的人為伍,真是不堪回首,這樣日月如何過得下去,隻有暫且忍耐幾日,等傷痕稍好還是與朱上四離開,另尋道路。但又一轉想,自己已落到這副容顏,便是離開朱上四,又有什麼道路可尋,不禁歎了一聲。又看著朱上四興高彩烈,不辭辛苦地搬運箱攏,暗想他這樣寒苦,何曾見過這許多東西,大約自覺是發了大財,心裏暗暗鄙薄,便閑目不看。但又轉而一想,另外又起了個念頭,想到自己已不足動人了,這些財物倒可以替自已買動人心。朱上四家若是富厚,還會稀罕我這樣一個缺鼻子的婦人?現在他既然如此其窮,我正可以借著錢的勢力作他們的一家之主。憑我所有的錢財,像他們所度的日月,足以供他們安享十年,朱上四的娘一定感激。我明裏認她是婆母,暗地裏把她當作仆婦使用,也不算吃虧。至於朱上四雖不大靠得住,但他是遊手好閑慣了的,隻要我供給他衣食零用,他絕不敢得罪我。再過十年,他也老了,當然要營謀正經事業,我這一世就可以敷衍下去。想到這裏,轉而安下了心,不再介意朱上四的寒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