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如眉便起來梳洗,裝作沒事人的樣兒。好在她為呂雨生已把客人全得罪了,倒沒人來打攪,清靜得很。姊妹們再問她呂二爺怎不見,如眉就答說方才他出去定妥了房子,回家去取家俱,正督率仆人忙著陳設。我要幫他收拾,他怕累著我,非要趕我回來,還拌了半天嘴呢。”她這一套謊話,自以為說得很圓滿,連自己回來時的破綻也掩飾了。哪知竟自不然。

到了次日,如眉把米老請到自己房裏,向他說呂二爺今天沒工夫來,自己要替他開發了賞錢,即刻出去。米老聽了,不動聲色地先關緊了房門,才向如眉道:“大姑娘,不必瞞我,你的事我全知道:這也不算丟人,值不得掛這樣大的火兒。我勸你還照樣辦事。……”如眉沒等他說完,已愕然說道;“伯伯,你說的什麼,我不懂。”米老笑道:“昨天你在大中旅社的事,早有人告訴我了。”如眉道:“誰說的?”米老道:“我也不知道是誰,有人來電話說的。”如眉暗想,這必是黃瑞軒了,要是他,還不定說得多麼難聽,不覺紅了臉。米老道:“咱們明白人不用細說,這件事隻我一個人知道,就料著你臉上必掛不住,早替你想了個道兒。過去的事不必再提,現在你不是就怕塌台麼?不打緊,全有我呢。從我這兒說,這院裏的人有一個敢說閑言雜語的,我就叫她滾蛋。”

如眉聽米老的意思,是不願意自己走,但自己因怕人的事已被他知道,隻得遷就他些,便對米老道:“你既知道,我也不瞞著了。你留我是一片好意,不過我心裏太難過,一定要離開這個院子。”米老道:“這個好辦,我不是在南新巷還開著一個綠雲書寓麼,你挪到那裏好不好?”如眉被他磨得沒法,隻得答應,便和米老約定,自己先悄悄地溜出去,然後米老立刻派人把她的東西送到綠雲書寓,收拾一個大房問,如眉一切不管,自出去遊散一日,到夜間便回綠雲書寓。雖知這是掩耳盜鈴的事,但也隻可如此。米老都應承了。如眉便把自己值錢的體己物件,裝在個小皮包裏提著,不言不語地出了門,到外麵聽了一天戲,吃了頓飯,夜裏十點多鍾,才回到綠雲書寓。見米老正在門首候著,如眉進去,見他替自己收拾的房間很是滿意,便又重新尋了個老媽,重營起舊業來。但是心裏總覺鬱鬱不舒,又加著客人稀少,除了每天晚晌稍忙以外,白天簡直鬼也沒得上門,隻可出去散逛散悶。

也是如眉的桃花運將要告終,過了一個多月,一天她自己出門。到市場去看文明小戲。坐在包廂裏,無意中看見朱上四也在散座中聽戲。如眉見朱上四月餘不見,比那時倒又白又胖了,不覺把舊事都勾上心來。自想和他相處了好幾年,他雖然慣於訛錢,但除了這一短項處,其餘的絕沒什麼叫自己難堪的地方。自己為迷上了呂雨生,妄想要做太太,把他趕走,實在有些寡情。而且自己上了呂雨生那樣一個大當,出了那樣一場大醜,真覺愧對他了。便想要躲開,省得被他看見難堪。

不想朱上四雖也坐在那裏看戲,兩隻眼睛卻不肯老實,不住向四下亂看,已瞧見了如眉,倒微微點了點頭,便轉過臉去望著台上。如眉因已被他瞧見了,就不再有躲開的念頭,隻於暗暗歎息。當初自己恩養的心上人兒,如今竟變了路人,更後悔當日不該對他太狠,便不住偷眼瞧他,這時如眉已動了所謂念舊之情。

又過了一會,台上一個女角兒上了場,在演唱之際,屢屢向朱上四拋著眼風,朱上四也隻顧凝望著台上。如眉暗想,怪道朱上四聽起戲來,他向來不好此道,如今定是在這女角兒身上下工夫,來吊膀子。看這情形,兩人大約快弄上手了。如眉這時不自禁地把朱上四對待自己的種種情形全都憶起。自想像朱上四那樣會服伺女人,這女角兒隻要被他弄上手,便算脫不開。朱上四所舍溫存自己的,都要轉向溫存這女角兒了,想著就覺心中熱辣辣不好過。本來如眉既已和朱上四決裂,今天邂逅相逢,僅止於舊情微動,但沒有什麼重圓破鏡的心。及至見朱上四有和旁人勾搭的情形,她不知怎的,那嫉妒的心竟自遏抑不住,仿佛忘了朱上四已和自己斷絕關係,倒又把他還看作自己的禁臠,要被那女角兒掠奪了去,心裏十分不甘,這就是人類的一種心理的變態。譬如一個人有一件舊衣,已在僻處丟了多年,在心裏久已忘卻有這一件衣服了。但若見有旁人拿起來要穿,他就立刻感覺到這舊衣的有用和可貴,挺身搶奪。然而倘若沒旁人要穿,他也永不會想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