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那女子忽然立起,湊到芷華跟前,頸兒低垂,欲言又止的好幾次,半晌才發出話來,囁嚅著問道:“表妹,曾見著白萍麼?”芷華覺得這句話問得莫明其妙,自想同你成天廝守著的男人,怎能問我可曾見著?我原說是出門一年,這回初次來訪,怎能把這種話問我?但又轉想或是她是問自己是否現時想見白萍,自己在神經昏亂中竟聽差了,也未可知。那樣,我如今便是見了白萍,也隻白吃他一個沒趣。說不定叫我沒法出這個房門,就要自尋死路。即使他餘情猶在,對我不加深刻的責備,但是他已另有所歡。當年自己的得意夫婿,現在已變作他人的郎君。當年自己密愛雙歡之地,如今已變作他人雙飛雙宿之場。這一種傷心慘目的景光,如何能甘心忍受?想著便就著那女予的話口答道:“沒見著。我這正是來瞧他。如今已坐了這麼大工夫,才想起有急事要去尋人接洽。白萍就是在家。也不必驚動。請您向他說一句,我隻好改日再來了。”那女子聽了,忙攔住道:“請多坐一會,我還有話同您說。白萍既同您府上這樣近親。他要是正在天津,聽得您府上遠道新回,總該到府上去探望吧?”芷華聽著一愣,暗想白萍現在和她同居,她怎說出這種白萍要是在天津的

話?但也不好細問,就隨口答道:“大約他知道我們回來,一定要去。以前他是常到我們那去玩的,親戚走得很密呢。”那女子低頭想了一想,突然拉住芷華的手道:“表妹要見著白萍,務必告訴他我在這裏。千萬請他來見我一麵。”芷華悚然,驚得站起來道:“白萍怎……說不在這裏他……”那女子眼圈一紅,淒然欲泣,歎口氣道:“表妹不是外人,我把我們的事都告訴您吧,還要求您維持我呢。”說著便把椅子拉近芷華身旁,一同坐下,才低聲哀訴道:“我姓高,名字是龍珍。在北平同我姐姐和姐夫同住,我姐夫是個律師,在五月中的時候,我因為久住在人家家裏不是長法,就要上學,學些能力,好去自立。那時我姐夫正要請個書記,因此就登報招聘,找一個書記兼教員的人。到第三天白萍就去應聘,三言兩語就說妥了。從此住在我們家裏,同我的感情日見其好。過一個月以後,我們就有訂婚的意思。有一天我們同去到公園,不想遇他的前妻。他急忙就拉著我跑出。”芷華聽到這裏,才知道當日在公園所見與白萍並肩同坐的,就是這位女子。當日隻看見她的後影十分苗條,便以為是個絕代麗人,足以使白萍移心喪誌,故而辛酸萬狀。假使當時我若瞧見她這付怪臉,絕不致即刻暈倒。因為我知道白萍雖然多情,愛美的觀念卻是很重。雖然無聊至極,總不會把這醜女引為伴侶,尚可使我略放寬心。誰知天下事真有時不可測度。聽這醜女自己所說,白萍居然曾和她定過婚約。不過白萍和她既有婚約,自該兩相愛好。而且良緣乍結,正在並頭廝守之時,怎能把她孤單單地拋在這裏?倒苦她獨守空幃,逢人詢問,這裏麵定然大有說處。我該問她個水落石出,前途是否還有希望,我應該是死是活,完全要在這一刹那間,得個徹底的明白。不論消息壞到什麼程度,我全能死心踏地的自尋辦法了。好在她已認準我是白萍的表妹,正對我抱著許多厚望,當然能把內情向我披心瀝肝的告訴。

芷華這樣想著,那龍珍已接著說了許多句話,芷華卻是一句也沒聽見。這時才怔怔的道:“哦哦。那麼白萍怎不同嫂嫂一同住在這裏呢?”龍珍愕然道:“敢情我說了半天,表妹會沒聽見呀!”芷華臉上一紅,忙自遮掩道:“對不起,我有個胃氣疼的病根兒。方才坐得好好的,忽然犯了。自己掙紮忍了一會,才覺好些,竟沒聽明白嫂嫂的話。有罪得很。”龍珍站起道:“那麼表妹為什麼不說?請到床上躺一會,再教老媽衝些薑糖水喝。要不然就近請個大夫來看看?”芷華擺手道:“現在已完全好了。我這病向來隻犯一會,過去就沒事。您不必費心。”龍珍還殷殷慰問,到底拉芷華到床上躺下,又喚仆婦倒來一杯熱茶。芷華也拉她躺在對麵,兩人又談起白萍的事。

龍珍喟然道:“表妹,不瞞你說。可憐我到這裏,並不是與白萍同來。更不是他叫我到這裏來。實在是他為著一件小事,在北平就負氣拋下我走了。我因同我姐姐家已斷絕關係,孤零零的一個人無處可歸。在他走的前兩天,曾無意中說過他在天津住家的地址,我便記在心裏。彼時走投無路,隻得先到這裏等他。哪知到了這裏,見著那看房子的王媽,我雖自認是白萍的新太太,她還不肯收留。幸虧白萍走時,留下他的行李零件,被我一同帶來。給王媽看了,她才勉強而又猶疑的,把我當主人看待。可是處處還像防賊般的防著我,後來我對她說出底裏原由,又因相處感情日好,才漸漸去了她的疑心。前星期她的丈夫得了重病,派人來接她回家。她才找來這個新仆婦來替工。又把滿屋箱櫃都鎖好了,鑰匙全帶了走,看來她還不十分放心我呢。”芷華聽了,才知道這位醜女命運和自己也差不多。又是白萍的一個棄婦。不由有些同病相憐起來,便又問道:“白萍既和您有過婚約,感情定然極好,何致為一些小事就負氣跑走,把您扔下不管呢?”龍珍眼圈一紅,忙用袖子遮住臉的上部,淒然無語的好大工夫,才搖著頭道:“怨我啊!我隻為愛他過甚,就做出錯事來。那天從公園回家,他因見他的前妻同一男一女偕行,疑惑那男子是他前妻的情人,十分傷心。一麵卻同我更增加了情感,直談說了半夜。我因一夜沒睡,次日清晨到院裏去小立一會,無意中見著送來的報紙,拿起一看,瞧見上麵有白萍前妻尋覓白萍的廣告,我怕白萍見了這個廣告,觸起前情,趕去重收覆水,豈不把我拋在一旁?因此心中一陣沒了主張,便將那張報紙藏到一個小匣裏。想暫叫白萍蒙在鼓裏,慢慢再想主意。哪知當日事情就生了變化。我姐姐和我姐夫打架,白萍出頭替我姐夫抱不平,竟跟我姐姐鬧翻了臉。白萍因得罪了主人,不願再住下去,便自搬到旅館裏去安身。接著我姐姐知道了我和白萍的情形,竟而大發慈悲,給了我一筆錢財,叫我和白萍去組織家庭。我就去到白萍所住的旅館,見了白萍的麵,說明了一切情形。經一番商議以後,決定先在旅館分室同居,慢慢的舉行婚禮。賃了住房,再實行家人之禮。暫時先作稍近一層的朋友。從此在旅館中連住了四日。恰值白萍一時頭發作癢,要尋個木梳,我不該懶惰,就叫他自己到小匣裏去拿。誰知他在拿木梳之時,連帶發現了那張有他前妻廣告的報紙。我要上前掩飾,已來不及,他看了以後,立刻麵色慘白,一語不發,拿著報紙就要向門外跑去。我知道他是要依著報上的住址,前去訪他的前妻。隻急得手足無措,不知該怎樣是好,隻覺有許多話都堵在喉嚨裏,卻隻一時說不出來。但是他隻走到門首,回頭瞧了瞧我,便又立住。呆呆地站了半晌,才長歎了一聲。又走回來,就倒在床上裝睡。我因為自己虧心,也沒法向他安慰。到了晚飯後,他說要出門置些東西。我情知他是托詞,可又怎能攔阻?惟有任他自去。我又知他不是沒良心的人。即使訪著了前妻,重圓舊好,也定要給我個辦法,絕不致拋了我不管。哪知他從那天一去,竟未回頭。我連等了有半個月,尚不見他的蹤影。疑惑他必是與他的前妻,攜手同回了天津,重新過起家庭的生活,我便尋到這裏。又見不著他的麵,隻得住在這裏等他。這一來又有一個多月了。他們夫婦不知同到何處去高樂,拋下我一個在這裏苦守呢。”說著聲音漸漸淒慘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