芷華這時心裏的淒愴,真是無可言說。本來這宅裏的一幾一榻、一花一草,都有自己和白萍的遺跡可尋。就是自己踽踽重來,徘徊觀望,已竟是室邇人遐風景不殊、情形已變,怎能不目擊心傷?何況今天一來,無意又遇見這樣變故。遇見這個意外的女人,還不知是何內幕?萬一竟是白萍娶了這個女子,攜手同來,重返故居,誠心給自己一個難堪,那時白萍一步走來,三人見麵,本來自己對白萍有十二分的虧心,如何能同他爭鬧?除了一死之外,再無別法了。想著幾乎不敢舉步,但又想到自己舍死奔波,原為見白萍一麵,如今聽這女子言中之意,好似白萍與她十分親近。想來白萍必與她在此同居,我這可有了見白萍的機會,如何能輕輕舍去?如今百無所圖,隻望一見白萍。即使死在他的麵前,總算夙願得償,不留恨事。還勝似這樣的在外孤身飄泊,無主無家。因就狼著心腸,隨那女子走入一間房裏。原來便是芷華和白萍當日雙棲的洞房,也就是芷華走入噩運的起源地。芷華進得房去,隻見陳設依然,餘香猶在。一切的兒案床幛,字畫鏡屏,樣樣都還是當日自己所擺劌,絲毫沒有改變。而且更拂拭得潔無纖塵,不覺腦中一陣迷離,幾乎自疑還在過著與白萍洞房廝守的甜蜜光陰。略一凝神,才悟到此次重來,情形不同昔日。那些美景良辰,賞心樂事,都已似夢兒般歸於澌滅。隻剩下這一派淒清景況,供給自己桌傷心咧。
這時那女子向芷華連聲讓坐,芷華隻可坐到一張沙發上。才坐下去,立刻想起白萍負氣出走之夜,就是坐在這張沙發上,發現自己和仲膺的秘事,便自如坐針氈,通身都顫抖起來。但又不能坐而複起,隻得忍著像死囚坐電椅般的痛苦,在那裏屏息而坐。
那女子讓坐以後,便向外喊了一聲倒茶。接著就向芷華含笑道:“您和白萍有日不見了吧?”芷華聽得白萍一字,神經一動,才想起方才的事,略一沉吟,便接說謊話道:“是的。我出門有一年了。前天才回來,所以今天來瞧表兄。我怎……沒見過您……您是……”那女子臉兒一紅,低下頭去,半晌才羞澀著低聲道:“表妹不認識我,我是白萍……白萍的未婚妻。”芷華聽了。望著她悚然一驚,站起來複又坐下,隻把嘴張了一張,卻說不出話來。那女子臉更紅了,也瞧著芷華不敢說話。過了很大工夫,才期期艾艾地道:“您在一年以前,常和白萍見麵麼?”芷華點頭。那女子又猶疑半晌道:“那麼您必……必見過他那一位太太芷華了?”芷華自想我自己若不認識自己,豈不是個笑話,便又點了點頭。那女子輕輕把腳一頓,手兒一拍道:“咳,咱們這樣親戚,我全告訴您吧。您既認識芷華,今天遇見了我,必然吃驚。以為白萍如何又換了太太?您是出了門,不知道內情。白萍因和他那位太太芷華發生了意見,在今年夏天就離了婚。以後白萍到北京去做事,認識了我,隨後就訂了婚。又過了不多日子,我的家庭裏生了變故,在家中安身不得,所以暫且獨自搬到白萍家裏來住。您是白萍表妹,咱們這樣近親,日後時常來往,還要求表妹多指教我呢。”
芷華聽了,才知這個女子果然與白萍有婚姻的關係。看來白萍竟已拋棄了自己,又另訂了婚約。隻覺腦中轟然一聲,就要慌悠悠地暈去。恰巧這時有個老媽送茶進來,先在芷華麵前放了一碗,說了聲“小姐用茶。”芷華一驚,神經立刻回複。又怕這老媽是當初自己的王媽,見了自己定要喊叫出來,眼前就不免機關破露。定晴看時,竟而不是王媽,卻另是個粗蠢仆婦。不由又暗自詫異,那王媽原是自己的多年老人,從處女時代就跟著我,嫁後又隨過來。此次又是奉命留守,如何不見?莫非已被白萍和這女子辭退?果然這樣,白萍對自己真是深惡痛絕,絲毫不留餘地了。正想著忽聽得那女子相讓用茶,不禁又悵然自歎:來在自己家裏作客,真是從古未有的奇聞。賓至如歸的成語,可為我現在的情形寫照。但是眼前種種情形,已足抉起心坎上的舊創。而且再聽著這女子的言語,更在舊創上又添上無數的新痕。一個在情場新遭喪敗的心靈脆弱的女兒,怎能禁受得這般苦楚?這才後悔方才不該進來。如若沒有如今這一回事,自己雖然獨往獨來,淒涼寂寞,縱使孤單單的至於十年八年,以至於老死,總還希望著有遇見白萍重拾墜歡之日。那樣還能從希望中略得生趣,並且還企盼著白萍止於是負氣而走,並非徹底絕情。自己還可自認是姓林的人,心底尚可有一些安靜。現在冤家路窄,如同冥冥中有鬼神逼我來到這裏,叫我來領教這種心上的刑罰,叫我自己知道已是個人間的棄婦。此際的難堪,尚可隱忍一時,可是以後的歲月,怎樣能過下去?大約除了自殺以外,更無他法了。想到這裏,便不願再在這令人窒息的空氣中久坐,正想掙紮著告辭,逃出門去,再作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