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說著,車中乘客忽然都紛亂起來,車也慢慢停了,向窗外看時,原來已到了天津總站。那麗琨麗玲見已到分手之時,知道這時若不把林小姐拉定,就要前功盡棄。便兩人將芷華圍住道。“林小姐,你別走,先到我們家去玩。”餘老太太看出她姊妹之意,便也堅意相邀。芷華推脫不得,隻得應允。那麗琨麗玲忙搶著拿了芷華的皮篋行李,簇擁著芷華走出車外。已有餘家的仆人接著,出了車站,大家都上了餘家派來迎接老太太的汽車,便風馳電掣地走起來。
芷華在車中自想,自己的遭遇,真是古怪離奇。以前的且不必說,隻這次回來天津,原是前途茫茫,並無歸著,卻又平空遇見這餘氏母女。盛意相邀,叫自己推脫不得,隻好隨喜一趟。可是到了她們家,又該是個什麼局麵?而且自己如何能為這兩個女孩兒的纏磨,就輕輕易易地去給她們支使?叫那餘老太太瞧出自己是漂泊無所歸的女人,豈不是自取羞辱?而且也絕不能有好結果。想著便決定到了她們家裏,隻當是應酬朋友,略坐一會,立刻告辭。萬不能應允麗琨麗玲的要求,叫她們瞧低了自已的身分。
這時汽車轉了幾個彎,竟停在一座高大的樓房門首。芷華向外看時,那鐵柵門內外已站滿了十幾個婦女,其中有一半是仆婦。其餘的都從衣飾上可以看出是太太小姐。便知道這位餘老太太定是家規嚴厲,所以她遠道歸來,合家婦女們都不敢不出門迎接。此際麗琨麗玲已跳下車去,就有仆婦們過來,把餘老太太也攙扶下了車。芷華隻得也跟著下去。這時餘家婦女們見了芷華,都愕然相視。餘老太太向眾婦女道:“這位是林小姐,到裏麵再給你們引見。”說著便讓芷華先走。麗玲在前麵引著路,到了樓上,進了一個大房間。芷華眼中頓覺豁然開朗,見這間房子真收拾得和佛堂相似。一切陳設,都是壯麗非常,顯得是富貴人家的儀範。但又十分雅淡,便知是老太太的住室。老太太和芷華方才坐定,許多婦女們都簇擁著立在老太太旁邊。還沒說話,忽聽外麵革履聲響,一個細條身材的女郎,一陣風似的從外麵跳進來。一直倚到老太太身邊。高聲笑道:“嬸娘,北京我姨媽家裏有什麼好東西吃,就把您留住了一個月。您再不回來,我們都要上北京去找姨媽打架了。”說著回頭瞧見芷華,眉目一動,冒然問道:“這是誰?”餘老太太笑道:“你別噪!這一家子就是你瘋。也不怕生客笑話。”就指著芷華道:“這位是林小姐,我們在火車上遇見的。麗琨麗玲這倆孩子,非要跟人家念書不可,生把人家搶到家裏。”說著又指著眾人給芷華引見了一遍。芷華才知這方進來的細條身材女郎,是老太太的大侄女麗蓮。那位三十多歲衣裝樸素的中年婦女,是老太太的大兒婦陶氏,現正寡居。那二十多歲蛾眉風眼的紫衣少婦,是老太太的二兒婦黎氏。那十八九歲的矮肥女子,是陶氏娘家妹妹陶汝璧。另一個時常躲在眾人背後、神情非常羞澀,而容貌十分俏美的,卻是餘老太太的內侄女梁蕊珠。還有一個約摸四五十歲的衰病婦人,麵黃肌瘦,眾人都稱她為二姨太太。餘老太太卻沒將她和芷華引見,芷華便明白這必是餘老太太同房的如夫人,但也不便詢問。那餘老太太和家人談了幾句家常,便教眾人自去歇息,隻留下麗蓮麗琨麗玲三個姊妹,陪著芷華說話。
芷華見這三人中,麗琨麗玲都很規矩,都有畏怕餘老太太之意。隻有麗蓮舉止既很放縱,衣服更是時髦過度。時時的大說大笑,簡直似旁若無人。那餘老太太也似乎單單對她放任,並無一語嗬責,芷華暗暗詫異。這時餘老太太漸漸和芷華說起原題的話。先問她在哪裏住家,芷華聽著心裏一跳。暗想自己原和他們說是由北平回家,豈能說出無家可歸的實話?隻可把自己與白萍同居的地址說出。餘老太太道:“本來人生麵不熟的,論理我不能跟林小姐說這借重的話。不過這幾個孩子磨著我,我也瞧著您投緣。您要有閑暇工夫,樂得成全她們小姐妹呢。”芷華自想自己萬不能吐口答應,但是正在飄泊無歸,心裏也未嚐不願得個棲身之所。便隻客氣著推脫道:“我的學問很淺,怎能教得了小姐們?要是願意常在一處切磋切磋,倒未為不可。若是叫我正式來當先生,可是實在不敢當。”餘老太太還未答話;那麗蓮已跳過來,拉住芷華的手,亂搖著道:“林小姐,你不願意當先生也罷。住在我們這裏玩總行呀!你們有學問的人,說話總是這麼客氣。你當先生不當先生,我不管。反正我姊妹三個是纏定了你,不放你走的了。林小姐,你就在我房裏睡,別叫麗琨麗玲拉去。她倆睡覺全不老實。”餘老太太笑道:“罷呀,添了你更熱鬧。你打算這是惡霸搶人,抬到家裏就不放呢。你們就是纏林小姐,人家就是願意,也不能從現在就把人家霸住。人家從北京來,還沒回家呢。”說著向芷華道:“林小姐,您瞧著孩子們這份誠心,和我的這個薄麵,就不必推辭了。每天有工夫就過來玩玩,順便教訓教訓他們吧。您府上還有什麼人?”芷華臉上一紅道:沒有什麼人,隻還有我們先生。”餘老太太笑道:“原來你是出過閣的,我還小姐小姐的亂叫呢。林先生在哪一行恭喜?”芷華自覺不能說實話,隻得撒謊道:“以先在鐵路上作事,現在到上海經商。”這時麗蓮又跳過來道:“林先生不在家,你在家裏一個人多們寂寞,正好搬到我們這裏來住。大家熱熱鬧鬧的多麼有趣,簡直你就不用走了。”芷華搖頭道:“無論如何,我總要回家看看。哪怕明天再來呢。”芷華說這話原是怕被餘老太太看出自己是無家可歸的人。本來一個女人,若被人隨便拉到哪裏,就隨便地住下,豈不要遭人談論?所以不得不如此一說。那餘老太太聽了,倒點頭道:“正理呀。您在我們這裏吃完晚飯,就叫汽車送您回去。明天再把您接來。”芷華站起來道。“您不必客氣。我還有些事要辦,現在該回去了。明天我一定來瞧您,有什麼事再談。”那餘老太太還自相留吃飯,麗蓮等三姊妹也苦留不放。芷華執意不肯。大家沒法,隻得堅訂明日之約。然後送她出門,麗蓮還要親自送她回去,芷華竭力攔住。本欲自己出門雇洋車,隨便到一個旅館去住。但是餘老太太非得叫汽車相送不可,芷華隻得依從。及至上了汽車以後,汽車夫問:“開到那裏?”芷華猛然想起自己曾把住宅地址告訴過餘老太太,此際不便再改口說出旁的地方,叫人疑惑,而且自己本沒有旁的地方可去。若直說開到某一個旅館,豈不更是笑話。便萬般無奈地說出了當初和白萍同居的地址。那汽車便走起來,不到一刻工夫,已到了故居門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