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桂花露(1 / 2)

當這四件小罐被重新發現的時候,專家是驚喜的--驚喜於終於找到了清宮檔案中所記載的瓷胎漆器。然而,罐蓋上金彩楷書的“桂花露”三字,昭示著這一組小罐還不僅僅擁有著工藝史上的意義。

“桂花露”,不就是“木樨清露”的同義詞嗎:

襲人看時,隻見兩個玻璃小瓶卻有三寸大小,上麵螺絲銀蓋,鵝黃箋上寫著“木樨清露”,那一個寫著“玫瑰清露”。襲人笑道:“好尊貴東西!這麼個小瓶兒,能有多少?”王夫人道:“那是進上的,你沒看見鵝黃箋子?你好生替他收著,別糟蹋了。”(《紅樓夢》第三十四回)

木樨清露是一種“香露”。《養小錄》中介紹製作“諸花露”的方法,其文雲:“仿燒酒錫甑、木桶減小樣,製一具,蒸諸香露。”又進一步說明:“凡諸花及諸葉香者,俱可蒸露。”香露以香濃的花、葉蒸餾而成,就是蒸餾香水呀。

《紅樓夢》中,“木樨香露”是裝在“玻璃小瓶”裏,還配有“螺絲銀蓋”,其包裝明顯采用了西洋形式。《欽定大清一統誌》卷四百三十二記“西洋”的“土產”中,“康熙九年入貢”品中有“花露”;“雍正五年入貢”中則有“玻璃瓶貯各品藥露”。顯然,對於西洋所產的花露,對於用玻璃瓶盛花露的異域形式,清代上層社會都不陌生。

然而,與小說描寫形成對照的是,標有“桂花露”的四件小罐卻是采用了最傳統的中國工藝形式--漆與瓷。

以瓷為胎、外罩彩漆描金,據史料記載,是雍正朝試驗成功的工藝品種之一。(《十八孤品》,王健華著,《紫禁城》2006年第1期,46~47頁)卒於鹹豐二年(1852)的姚元之所著《竹葉亭雜記》卷一中有這樣一段重要的記載:

武英殿有“露房”,即殿之東稍間,蓋舊貯西洋藥物及花露之所。甲戌夏,查驗此房,瓶貯甚夥,皆丁香、豆蔻、肉桂油等類。油已成膏,匙匕取之不動。……舊傳西洋堂歸武英殿管理,故所存多西洋之藥。此次交造辦處而露房遂空,舊檔冊悉焚。於是露房之稱始改矣。

存貯西洋藥物的地方被稱為“露房”,可見西洋藥露給予清人的印象之深刻。

那麼,明標“桂花露”字樣的四件小罐,是否與武英殿“露房”有關呢?傳教士受雍正之命以西洋方法蒸餾的花露,其製品是否就被盛裝在造辦處特製的這類小罐裏?

姚元之《竹葉亭雜記》相關記錄中說得清楚,甲戌年間“查檢”露房,當時其中仍然“瓶貯甚夥”,其中就有“花露”,查檢後的處理方案則是“監造列單,上分賜諸臣,餘交造辦處”,露房的存貨除一部分賞賜大臣之外,剩下的仍交造辦處收藏。這四件“桂花露”小罐是否就是那次查檢之後留下來的幸存品?

從文獻來看,清代前期,皇室對於西洋所產的“藥露”與“花露”頗為看重。康熙四十六年醫案中,有西洋大夫為康熙製作“除咳去痰”的“肺胸舒丸”,就是用四種藥料與“西洋大夫所帶之溫密德喇葛剛地之花露”“拌於甘草露中”而成。(《清宮醫案研究》,28頁)

故宮博物院至今保存著清代來自西洋的蒸餾器,如時代為清中期的銅蒸餾器與白鐵蒸餾器,以專配的酒精爐加熱,流嘴裝上水龍頭等等,非常精巧、合理,隻是仍然沒有冷卻裝置。不過,這兩件蒸餾器似乎更像是聊以滿足皇帝好奇心理的玩物。總之,西洋蒸餾技術在康雍兩朝宮廷中可能扮演過的角色,似乎能夠成為一個有待展開的話題。

與此同時,毫無疑問的是,到了清初,花露這一種人工的造物在傳統生活及觀念之中獲得全麵的展開,落實為一種徹底褪去神秘光環的日常用品。

《隨息居飲食譜》引用清中期人汪曰楨的觀點說:

諸露生津解熱,誠為妙品。但肆中貪多,而蒸之過久,以致味薄,或羼他物以取香。如枇杷葉露,亦羼香料,正與嗽症相反。故必自蒸為佳。

這句話說明了兩點曆史事實:其一,到清代中期,出於商業目的而製作藥露、花露並加以出售,是非常普遍的情況--至於這一狀況是否得益於《泰西水法》,是否經由該書而得以借鑒歐洲國家的醫療體製,似乎值得進一步研究;其二,由於擔心為商業謀利而製的花露質量不可靠,所以,當時有一種看法,就是花露一定要自製才保險。

《桐橋倚棹錄》中記述,在清代後期,虎丘仰蘇樓、靜月軒的花露產品馳名遐邇,並錄引時人尤維熊所和“詠花露”之《天香》詞,其中有句雲:

候火安爐,量沙布甑,蒸成芳液盈盈。涼沁荷筒,冷淘槐葉,輸與山僧佳製。

“候火安爐,量沙布甑”,顯然就是《物理小識》中所記“作灶,以磚二層,上鑿孔以安銅鍋,其深寸。鍋底置砂,砂在磚之上,薪火在磚之下”之法。書中又說:“花露以沙(砂)甑蒸者為貴,吳市多以錫甑。”可見,在彼時的江南,用類似方法對於花露加以商品化生產,是相當活躍的一樁生意,這與《隨息居飲食譜》所言的“肆中”之產相吻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