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桂花露(2 / 2)

另外,《衛生彙錄》中更明確談道:

予曾會西洋人談論,言彼國治病之藥,不煎不熬,俱用錫甑蒸取露汁,即如中國香鋪內蒸花露法,以此治病,最有功效。

這條資料說明,香鋪當中蒸製花露出售,也是普遍的現象。

《桐橋倚棹錄》還介紹道,“仰蘇樓自僧祖印創賣四時各種花露,獲利頗豐”,“虎丘仰蘇樓、靜月軒,多釋氏製賣,馳名四遠”,蘇州仰蘇樓、靜月軒以花露出名,卻是由僧人製作並出售,因此詞中感歎“輸與山僧佳製”。仰蘇樓、靜月軒兩家的產品特別出名,成了一時的“名牌”,製造了這兩大品牌的,偏偏是和尚。

花露的製與售,在清代究竟都表現為哪些形式,似乎也值得探究一番。

在商業化生產興旺的同時,“肆中貪多,而蒸之過久,以致味薄,或羼他物以取香……故必自蒸為佳”的觀點甚為流行,因此,清代的富貴階層始終講究私家蒸餾花露。如清初查慎行《敬業堂詩集》卷三十二有《院長惠家製金銀花露一瓶,賦謝二十韻》,詩中“但聞兼葉曬,寧解帶花蒸。方法誰邊得,園林手種曽……製乘香未散,候視氣先騰。倒挽河車水,徐收井甃繩。夜窗珠滴瀝,晨旭露鮮澄。淡比初融雪,清於乍釋冰。恍疑仙掌露,直向玉盤凝。出火經三日,浮瓶貯半升”等描寫,說得非常清楚,是用蒸餾法製造金銀花露,並且是“家製”而成。

《紅樓夢》中多次涉及花露,也就並非偶然。實際上,曹寅在詩作中不止一次地談到製作花露一事,可見曹家對花露這東西一向熟悉。如曹寅在其《瓶中月季戲題(時西軒寒甚欲雪)》詩中有雲:“一自亞西傳露法,遍山刮盡野薔薇。”(《楝亭詩鈔》卷七,見於《楝亭集箋注》,335頁,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7年)涉及蒸餾花露之法來自西方的曆史。另外,《菊露和酒》一詩更具體地詠及蒸露的工具和工藝:

重鉛以為郭,鼎器通玄關。蒸芼得物理,采掇良非艱。日出筐筥香,夕火聞潺湲。泊然結為露,側注歸彎環。(《楝亭詩鈔》卷二,81頁)

根據《物理小識》中所記“蒸露法”不難明白,“鉛郭”“鼎器”是指蒸餾設備,詩中恰是描寫了蒸餾菊花以製“菊露”的過程。

從詩中的意思判斷,這裏也是在談論家中自製花露的情形。有意思的是,從“泊然結為露,側注歸彎環”一句來看,詩中所詠的蒸餾器,采用的卻是元代青銅蒸餾器、《泰西水法》所介紹的蒸餾器的構造,是在器壁上裝設一圈環形的收集槽,與清代以來民間普遍使用的蒸餾器構造不同。因此,明清時代蒸餾器在器型上的多變,似乎也是一個有待解釋的現象。

出現在《紅樓夢》中的兩瓶香露,本來目的在於“進上”,卻被賈家這樣的權要家族沾了光,成了這些家族之間勾連往來的小小道具之一。曆史上的實際情況是,曹雪芹的祖父曹寅在1697年夏天就曾經向康熙皇帝進獻過玫瑰露八罐。(《木樨玫瑰兩清露》,見《紅樓夢飲食譜》,秦一民著,15頁,山東畫報出版社,2003年)而在康熙三十七年李煦的請安奏折裏,也附有一份單子,其中列有:

桂花露(計一箱)、玫瑰露(計一箱)、薔薇露(計一箱)

可見,大臣以高質量的香露進貢皇上,在清代前中期並不少見,而且,李煦這一次的進獻,數量還相當不小。

刊印於乾隆年間的顧瑤光《虎丘竹枝詞》,其中有一首為:

玉指纖纖撮早黃,滿衣拋散不知香。要量百斛蒸花露,飛騎明朝進上方。(《曆代竹枝詞》,917頁)

恰恰寫及民間受命趕蒸花露進奉宮中的事件。

從“撮早黃”來看,似乎所蒸的是金銀花露或菊花露,而且一次要使用上百斛的新花,顯然意在製成相當數量的貢品。因為役期很急,所以很多女孩子被找來匆忙摘花,搞得一身辛勞。她們必須盡快采得上百斛鮮蕊,再由蒸露匠人連夜蒸出花露,第二天就要把成品由輕騎快運進京。

可惜詩文過於寫意,沒有明確給出細節,比如這一次或這一類差役是由誰人派下?是天子從京城傳來的旨令,還是地方大員為拍馬屁而生事?拿優質的花露貢奉給皇帝,順便也分送當道得勢的權貴,在清代,是個很討俏的做法,這倒是可以肯定的事實。同時,顧瑤光的這首《虎丘竹枝詞》還表明,早在清代前期,虎丘就以特產優質花露而馳名了。

有意思的是,《紅樓夢》中,兩種香露是裝在帶螺絲銀蓋的玻璃瓶裏。如清代文獻所記,西洋藥露、花露確實是裝在玻璃瓶裏抵達中國。曹公這一筆用意何在?也是如“俄羅斯國”的“雀金呢”一樣,借用洋貨的名頭來賦予小說中物品以玄幻神奇的身份?抑或是小說中沒提姓名的那位權貴大臣巴巴地去特意尋到乘海船遠來的西洋產花露,以之取媚於皇上,順便籠絡同黨?不會又是小說中幾次提到的“粵海將軍鄔家”的手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