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泰西藥露(1 / 3)

清人卞永譽《式古堂書畫彙考》卷四“嚴氏書品冊葉目”一條中,記載嚴嵩被抄家時的財寶清單,其中就有“古剌水、薔薇露十三罐”,同時,還有“朱砂計六百四十餘觔,沉、檀、竒南計五千餘觔”。

“沉、檀、竒南”這類在今天變得珍貴無比的香料,嚴嵩居然囤積了五千多觔,但古剌水、薔薇露卻隻有十三罐。這一線索或許透露出,自元代直至明代的前中期,“薔薇露”始終是一種比較少見、但又聲名遐邇的高檔奢侈品,並不是很普遍的東西。

從文獻來看,先是西亞、後是歐洲所產的“薔薇露”,在明代,一如宋元時期,是海上貿易輸送到中國的、對於中國人比較具有魅力的奢侈品之一。如刊成於明代崇禎年間(辛巳)的《香乘》中,“酴醿香露”一條,作者小字注:“即薔薇露。”然後引《華夷續考》:

酴醿,海國所產為勝,出大西洋國者,花如中州之牡丹。蠻中遇天氣淒寒,零露凝結著地,草木乃冰澌,木稼殊無香韻。惟酴醿花上瓊瑤晶瑩,芳芬襲人,若甘露焉。夷女以澤體發,膩香經月不滅,國人貯以鉛瓶,行販他國。暹羅尤特愛重,競買略不論值。隨舶至廣,價亦騰貴,大抵用資香奩之飾耳。五代時與猛火油俱充貢,謂薔薇水雲。

隨著世界政治經濟格局的改變,歐洲產的香水開始進入明朝人的視野。經過海上的長途跋涉,有時還要經過東南亞國家的轉手貿易,遙遠異域的產品到達廣州海岸的時候,價格也一波波地翻湧著攀升。

至於本土的花露製造,雖然在宋代就已經開始,雖然在元代就出現了成熟的技術,但是,文獻中,相關的記錄卻相當薄弱。李時珍的《本草綱目》顯得對於花露蒸餾工藝基本不了解;相反,對於蒸餾酒的技術,這位醫學家卻非常清楚。

如何理解燒酒與花露在中國文化中的步調不一致呢?這是個很讓人好奇的問題。

更難以理解的是,情況在明代晚期忽然發生了變化,從這一時期到清代前期,“花露”以及相應的蒸餾技術忽然流行開來,備受重視,備得青睞。這一頗似突兀的轉化,似乎很難解釋。

明代萬曆年間,意大利教士熊三拔與徐光啟合著而成《泰西水法》一書。書之卷四介紹“以水療病之法”,其中“第二藥露”一節,講述了歐洲利用蒸餾法製藥露的基本情況,並且極力推薦藥露治療的好處。長篇宏論發表在節首,對於以蒸餾方法製藥品的好處,闡述了一整套的理論:

凡諸藥係草木果蓏穀菜諸部、具有水性者,皆用新鮮物料,依法蒸餾得水,名之為露。今所用薔薇露則以薔薇花作之,其他藥所作,皆此類也。凡此諸露以之為藥,勝諸藥物,何者?諸藥既幹既久,或失本性。如用陳米作酒,酒多無力……若以諸藥煎為湯飲,味故不全,間有因煎失其本性者;若作丸散,並其查滓下之,亦恐未善。……今用諸水,皆諸藥之精華,不待胃化、脾傳,已成微妙,裁下於咽,即能流通宣越,沁入筋脈,禆益弘多。又蒸餾所得,既於諸物體中最為上分,複得初力,則氣厚勢大焉,不見燒酒之味濃於他酒乎?

可驚的是,清代中期名醫王士雄在所作《隨息居飲食譜》中,於“諸露”一條幾乎完全重述了《泰西水法》中的這一長段理論文字,可見,進入清代以後,如王士雄這樣博聞廣識的醫家,不僅對《泰西水法》關於“藥露”的觀點非常熟悉,並且完全地接受和認同。如果沒有讀過《泰西水法》的相應原文,僅僅瀏覽《隨息居飲食譜》中的一段論述,讀者甚至會很自然地得出這樣的印象,即該套說法完全是中醫體係當中自己生發出來的理論。換句話說,到了清代中期,《泰西水法》所提倡的關於藥露的理論,已經順利地被中醫體係消化、吸收,入水無痕地融會在中醫的機體當中。

在《泰西水法》與《隨息居飲食譜》之間,則有著《物理小識》,生活於明清之交的方以智在這本著作中專門列出“蒸露法”一節,並且點明:“服一切藥,欲取精液,皆可以是蒸之。”似乎是在呼應或者傳播《泰西水法》對於“藥露”的宣揚。在該書的《自序》,作者特別談道:

萬曆年間,遠西學入,詳於質測,而拙於言通,幾然,智士推之,彼之質測,猶未備也。儒者守宰理而已……智何人斯,敢曰通知!顧自小而好此,因虛舟師物理,所隨聞隨決,隨時錄之,以俟後日之會通雲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