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荷珠露(2 / 2)

從文獻來看,在傳統化妝方法當中,以薔薇露為代表的花露,也就是鮮花蒸餾而成的香水,確實被看作最優雅但也比較奢侈的調粉方法。如康熙年間編輯的《禦定佩文齋廣群芳譜》中,“薔薇”一條便記道:

薔薇露出大食國、占城國、爪哇國、回回國,番名阿剌吉。灑衣,經歲其香不歇。能療人心疾,不獨調粉為婦人麵飾而已。

寫明薔薇露的重要通途之一是調粉上妝。

生活於清朝道光、鹹豐年間的顧祿在其所著《桐橋倚棹錄》中記述,在他所置身的年代,虎丘仰蘇樓、靜月軒以出售僧人所製的花露馳名遐邇。在記述當中,顧祿錄引了時人郭麟《詠花露·天香》一詞,其中有句雲:“謝娘理妝趁曉。麵初勻,粉光融了。”隨後又有尤維熊作和詞一首,更細膩地涉及花露與化妝的關係:

試調井華新水。麵才勻,掃眉還未。慣共粉奩脂簋,上伊纖指。向晚妝台一餉,又融入犀梳櫳雙髻。夢醒餘香,綠鬟猶膩。

其中,“試調井華新水。麵才勻,掃眉還未”,顯然是指先用清晨新汲的井水稀釋花露,再以之和粉勻麵這一當時日常可見的化妝程序。

或許有必要順便談一下,明人秦蘭征作於崇禎年間的《天啟宮詞》組詩中,記錄了這樣的傳聞:

瀉盡瓊漿藕葉中,主腰梳洗日輪紅。

詩後注雲:“又宮眷瀉荷葉中露珠,調粉飾麵。梳洗時,以刺繡紗、綾闊幅束胸腹間,名‘主腰’。”在那個時期,民間一度流傳說,明宮中,後妃們清晨梳妝之前,會有小太監提著小罐,趁日頭未出趕到荷塘裏,把荷葉的凹蒂裏積存的夜露傾倒到罐中,這樣一朵荷葉又一朵荷葉地收集到足夠的露水,供各宮主位調粉上妝。啊,一聲歎息……一位幾乎不知名的文士,以寥寥的字句,就能把月落,日出,禦苑荷池,六宮寢殿,皇妃,宮女,太監,宮門啟鍵聲,絲手巾投在金水盆上攪起的熱汽,括盡其中。中國傳統的文字世界中,最盛產的就是數不清的美至臻境、意蘊深涵的故事,與19世紀歐洲熏陶給我們的類型所不同的、另一種故事。

不管是否能證實這一傳說的真偽--多半還是一種詩意的想象吧:在道家的觀念中,對於天然露水確實非常推崇,而這樣的觀念對於傳統中國人有著很微妙的影響。正是在如此觀念的影響下,宋人一開始曾經誤以為,大食產的薔薇露就是當地薔薇花上凝結的露水。即使這個誤會不久--在蔡條《鐵圍山叢談》中--就得到了澄清,但是,百花、百草上的露水之於美容的獨特妙效,還是一直被想象著。《天啟宮詞》中關於“瀉荷葉中露珠”以調粉勻麵的傳說顯然正是這一傳統觀念的具體表現。

話說回人工製成的花露,無論進口的真貨還是仿造品,一旦被引入梳妝,也並不僅於和粉傅腮,還會在洗過頭發之後,或者在臨睡前,用梳子沾著這種芳香的花液,當作“護發營養素”,在發絲上反複梳理:

枕霞紅,釵燕墜。花露殢雲髻。粉淡香殘,猶帶宿酲睡。畫簷紅日三竿,慵窺鸞鑒,長是倚、春風無力。(張元幹《祝英台近》)

這裏,又是那個文人百寫不厭的老主題:一個女人早晨醒了之後賴床不起。具體的樣子則是,由於臥墊瓷枕,臉腮印上了枕麵的凹凸花紋;綰髻的燕頭釵半滑脫了,但因為頭天晚上用花露梳理過頭發,發髻此刻仍微微含潮,比較澀膩,所以粘纏在一起並未鬆散。同時,頭晚化的夜妝,粉掉落了不少,香味也淡了,並且宿醉的樣子非常明顯。就這個模樣,還拖延著不肯梳洗。--在宋代男性詞人的心目中,這個狀態非常、非常性感!

此外,張元幹一首題明專詠“薔薇水”的《浣溪沙》詞,其中讚雲:“沐出烏雲多態度,暈成娥綠費工夫。歸時分付與妝梳。”“沐出烏雲”,看來當時還時興滴若幹滴花露到洗發水中,由此讓頭發在清洗過程中染上花香;“暈成娥綠”,則隻能是指畫眉的程序:宋時的“畫眉丸”實際是做成圓球狀的煙墨,化妝時要將其研磨成墨汁。詞中顯然是在提倡,讓花露滴滴落到畫眉硯中,然後耐心研磨。

對於薔薇露在化妝中的這一多重性的輔助角色,元人也是了然的,於是便有著“漢宮妝淡灑薔薇露”(無名氏《粉蝶兒》)這樣的曲詞。盛在伊斯蘭式玻璃瓶裏的澄瑩香水,更始終是元代的梳妝奩裏的嬌客:

胭脂蠟紅膩錦犀盒,薔薇露滴注玻璃甕。端詳了豔質,出落著春工。(於伯淵《仙呂·點絳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