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2 / 3)

趙天國從祠堂出來,果然看到他家坪場上站著一個七八歲的長相古怪的小孩。這個小孩子不僅深眼窩,高鼻梁,一頭黃色的卷毛,眼珠子是藍的,皮膚卻又比雪還白。趙天國看到他家坪場下的巷子裏很多人伸著腦殼往這邊瞧,人人的表情都很驚詫。趙天國自己也一樣,這是在白天,要是在夜裏猛然碰上這個孩子,說不定他也會嚇得失聲尖叫,以為是閻羅殿裏的索命小鬼來了呢。

黃毛小孩子見趙天國來了,跑到階沿上對著堂屋裏喊:“Daddy,go out,hurry up!My grandpa is coming back.That man is my grandpa,isn‘t he?”

說的什麼鳥語,趙天國一句也聽不懂。趙長林聞聲出來,見到趙天國,深深地鞠了個躬,說:“伯伯,林兒────回來看您了。”他西裝革履,還打著一條藍底白格子的領帶,說的竟然是一口沒變味的貓莊話。

這套衣服的樣式很多年前趙天國見陳致公穿過,領帶他既沒見過也不認得,就說:“回來就好,你脖子上拴塊布片,像掛條銀環蛇似的,舒服嗎?”

趙長林知道跟伯父說不清楚,忙招呼兒子上前給爺爺行禮。他摸著兒子的黃毛腦殼說:“這是我兒子趙大民,剛才跟長生哥一說,才知道跟他家大明同音不同字。”又對趙大民說:“這是你爺爺,你說國語,給爺爺問個好。”趙大民給趙天國鞠了躬,脆生生地叫了一聲“爺爺好”,就跑去坪場上了。這時巷子裏已有三四個跟他差不多年紀的小孩子怯生生地走上坪場來了,小孩子的天性就是喜歡找伴玩,不管他長成什麼樣子,是黃毛還是黑毛,聚到一起他們很快就瘋玩去了。趙長林看到伯父一直用驚愕的眼神看著趙大民,就說:“他媽媽是個美國人,純種的白人,大民是個混血兒,所以長得格外漂亮。”

趙天國打心底裏沒覺得趙大民長得漂亮,心裏反而在哀歎:這哪裏還是我們貓莊趙氏家族的種啊!

趙長林這次回國省親原是來接他母親陳三妹去美國的,他告訴趙天國,他來貓莊前已經在舅舅家住了兩天,知道了母親的死訊。陳三妹自從那年趙長林到白沙鎮去念書就回了娘家住,後來趙長林去縣城念書她也沒回貓莊來,她一個人怕住下寨那棟鬧鬼的石屋。她家的田地一直由趙天國一家代種,所有的收成換成銀元後再交給她,一直到死。她死時還存有好幾十塊錢。多年來她一直鬱鬱不樂,死前兩年據說還有輕微的癔症,常常黃昏時跑出去喊長林的名字。前幾年死時,聽長林的舅舅陳光中說,她是吞了一坨鴉片死的,她哪時跟誰買的鴉片誰也不知曉。陳光中說喪事要在陳家辦,趙天國不同意,入殮後貓莊去了幾十個人,把她連同棺木一起抬回貓莊,在下寨她自己家裏做了三天道場,出殯葬在楠木坪溝坎外趙天文的墓旁。趙長林還給趙天國說,他民國二十六年去美國後不久抗戰就爆發了,他給母親寫過很多封信,但舅舅說一封也沒收到,還說給伯父也寫過幾封信。趙天國說:“沒收到呀,我收到你最後一封信是你在北平時說要出國留洋了。”

趙長林歎息了一聲:“戰爭,都是可惡的戰爭!”接著又介紹他在美國讀書和娶妻生子的事,說他的妻子是他讀博士時房東家的女兒,她的父親是位將軍,在歐洲戰場上殉國了。趙天國突然對侄兒媳婦感起興趣,他不敢想象給他生了一個黃毛侄孫的侄媳醜成什麼樣子,問趙長林怎麼沒把媳婦帶回貓莊。趙長林說:“艾麗絲本來打算跟我一起回貓莊的,她還給族人們準備了一些小禮物,到了上海突然有事去了南京,我們約好四十天後從上海一起回國。”

趙天國說:“你現在不是就在你的國家嗎,你還要回哪個國?”趙長林有些尷尬,說:“伯父,我忘記告訴你了,我已經加入美國籍了。”

這天傍晚,趙長林在趙天國家吃了晚飯,執意要搬回到下寨自己家裏去住。此後大半個月裏,他和兒子趙大民就像當年彭學清帶兵住在祠堂一樣住在自己家裏,一日三餐來趙天國家吃。清明節那天,他領著兒子趙大民給太太太婆爺爺奶奶一一掛青。如此一來,趙天國對這個從小就出去念書喝過洋墨水娶了洋老婆的侄子十分滿意起來。趙長林除穿了一身洋皮子外,他的貓莊口音都沒多大的改變,跟他爹趙天文一樣,他對每一個族人也是彬彬有禮,但趙天國看得出來,他的這種謙卑純粹是出於他的學識和教養,而不是像他爹趙天文當年那樣“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