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1 / 3)

母親趙彭氏竟然又奇跡般地挨過了三年,直到抗戰勝利後第二年臘月才去世。她臨死之前叨念最多的是孫兒長林。自從趙天文死後,趙天國就把趙長林送到白沙鎮新式學堂讀書,長林從鎮上讀到縣城,後來又從縣城讀到北平的大學堂。民國二十六年春,趙天國接到侄兒趙長林最後一封信,信上說他不日就要起程去美利堅國讀博士。從那以後他再沒有收到趙長林的書信了。給母親趙彭氏念這封書信時,趙彭氏還一直追問他,美利堅國在哪裏?趙天國也解釋不清,就說長林這是出國留洋,總之是去很遠很遠的地方。自那之後趙彭氏就再沒有提起過長林。就是前幾年他的母親陳三妹因為想念兒子成疾,吞鴉片自殺時也沒提起過,仿佛她從來就沒有過這個孫兒似的。趙天國一直覺得老了後的母親趙彭氏像個巫婆一樣,說什麼靈什麼。這次她反反複複地提起長林,要不是長林在哪裏有病有災,要不就是他快回來了。

與陳三妹死在日機轟炸白沙鎮時人心惶惶之際不同,母親趙彭氏死在一片喜氣洋洋的鑼鼓和嗩呐聲裏。這一年貓莊的喜事特別多。一入冬,貓莊天天都有鑼鼓和嗩呐聲,不是迎親就是嫁女。自從抗戰後峽穀裏開始抓壯丁,躲來躲去的,峽穀裏當時十三四歲的小孩子都躲成了二十多歲的成年男人。日本人投降後,峽穀裏開始大規模地說親、訂親,一年後正好結親。貓莊人也不例外。這一年,貓莊娶親和嫁女的就特別多。趙天國粗略計算了一下,從十月到臘月,定了日子的就有二十多樁喜事,其中娶親十五樁,嫁女十一樁。無論嫁娶都有三天忙,說貓莊天天有喜事一點也不為過。這天,趙天國正在下寨給趙長勇的兒子寫新婚對聯,兒媳胡小菊跑來叫他,說婆婆趙彭氏從坐著的椅子上跌下來,已經不行了。趙天國跑回家時,趙彭氏已經在孫兒趙長生的懷裏落氣了。趙天國問趙長生婆婆臨終前說了什麼,長生說她念叨的是長林。她最後一句話是喊“長林你給我端碗水來。”“我估摸著長林興許要回來了。”趙長生說。

趙彭氏死後不到三個月,趙長林果然在第二年清明節前幾天回貓莊了。他還帶了個深眼窩高鼻梁的“雜種”兒子一起回來。

開春後天氣已經不冷,貓莊人開始農忙起來,趙天國天天坐在祠堂裏編修族譜。已滿六十歲的趙天國身體完全垮了,現在他不僅腰弓得更厲害了,常年住在陰冷潮濕的石屋裏使得他腿腳上的風濕症愈來愈嚴重,每到天氣有變就錐心地疼痛,拄著拐棍站起來都很困難。像趙天國這樣患上嚴重風濕症的,貓莊上點年紀的幾乎人人如此,春種秋收出行等等需要了解天氣的人直接問寨子裏的老人們,賊準的。除此之外,趙天國還患有腎病和胃病,經常痛得他虛汗淋漓。早幾年,趙天國就把田地以及家裏的大小事務全部交給兒子趙長生和媳婦胡小菊打理,孫子大明和孫女大秀都長到十七八歲到了說親論嫁的年紀,能幫父母種田種地了。他和妻子趙田氏對田地裏的農活已經完全撒手不管。現在家裏也沒多少田地,一年前正月十五那天趙天國剛剛召集族人們重新分配了貓莊的田地,他們家祖孫三代七口人隻有不到十畝——這次貓莊分田剛好也管了十年——六年後一九五二年湘西大土改,貓莊的田土都沒有動,直到一九五六年搞農村合作社貓莊人才把十年前族裏分的田地交到集體去。同時,貓莊也是湘西唯一沒有地主卻有百分之五十以上人家被劃為富農的村莊。

趙天國打算春天裏編修完族譜,等到夏天時還要修葺祠堂。祠堂已經好些年沒有整修了,自從彭武芬搬到他家後沒有人住,很快就破敗下去,屋背上的瓦片走動大,檁子、椽子都被雨水淋濕朽爛了。貓莊趙氏種族的族譜曆來簡明扼要,說是編撰,其實也就是把新添的族人的名字添加上去,對死者的事跡作幾句或褒或貶的蓋棺定論的簡述。趙氏族譜每隔十年修編一次,所有死者的功跡和罪過都由編撰者——族長作定論。趙天國在修編族譜時曆來都是認真仔細的,力求做到客觀公正。如他給趙久林、趙長春、趙大牛和趙大平的批語都是四個字:抗倭英雄;對趙天亮的批語也是四個字:生性吝嗇。死者為大,他編修時也是先編死者再添加新人。這天,他添加完“大”字輩的沒進族譜的所有人,在趙長林這一頁紙前發呆,他想長林也該娶妻生子了吧。他幾次提起筆想寫下“不詳”二字,正在躊躇,聽到外麵趙田氏喊他:“天國,你猜誰回來了?”不等趙天國回答,她進了門就說:“長林回來了,正在家裏坐著,他還帶有一個人不像人猴子不像猴子的黃毛兒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