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4章 猴子村長(5)(2 / 3)

長社掰著指頭算了半天也沒算清楚,說,沒幾隻。

奉山老漢說,沒幾隻?你哄誰哩,侯家坪的腥氣已經衝到梁頂上去了,我來的時候,十幾隻豺狗在圍著村子轉。

長社低著腦袋不說話。

奉山老漢說,怎能幹下這事哩,猴子是有靈性的,我不止一回跟你說過,你爺爺死的時候,你們侯家的人誰也沒來,是它們給你爺爺送的葬。你反過來想想,人還不如一群猴!現在,你又回過頭來殺它們……

長社說,我沒殺它們,它們是自殺。

奉山老漢說,你說這話不覺得虧心,你不關它們,它們能自殺!士可殺不可辱,你要是關我,我也自殺。

長社說,蘿卜、包穀都喂了,我們花的代價也不小。侯家坪是小村、窮村……

奉山老漢說,小村、窮村才出紅軍,出有頭腦、有理想的革命者,出能給後代增光添彩的祖宗,你這樣做是羞先人哩。別的話再甭說了,你緊忙著把那幾隻猴給我放了。

長社說總得開了村委會,他一人做不了主。

老漢一聽就火了,說,啥,還要開會,刻不容緩的事,你爹上縣裏告你去了,上邊來人之前你放了它們是你的主動,來了人再放算你虐殺國家保護動物,哪個輕哪個重你難道還掂不來?我為啥冒著大雪半夜往這兒趕呢,還不是為了你個小兔崽子。

長社覺得腳跟底下有點兒發涼。

吊罐的水開了,噗噗的,滴進火塘裏,激起一股股的煙灰。長社似乎沒有看到,他這時才想起,這兩天是沒看見爹。

被奉山老漢押著,長社來到猴籠子跟前。

老猴還在籠子的一角茫然地坐著,近乎白色的長毛上麵落了一層雪。不遠處的另一個籠子裏,半隻猴已經咽了氣,另外一公一母兩隻猴相擁相依在一起,在風雪中顫抖著,準備共同度過這艱難的最後時刻。

長社將籠門打開,老猴仍舊一動不動,巍然地坐著,眼睛盯著遠處山峰,在想它的心事。長社用棍捅了捅它說,怎的,還鬧脾氣,不走?

永良侄子大著膽子用手推了老猴一把,回過頭來對長社說,村長死了。

長社說,怎的會死了,早晨我見它眼睛還轉哩。

永良侄子說,死不是一天了,都硬了。

長社說,這隻死猴,壞了我一籠猴,早知道它是死的,掂出來不至於……

奉山老漢長長地歎了一聲說,娃,你的夢還沒醒嗎?

另外兩隻猴被人從籠子裏趕出來,並沒有急於逃命的意思,它們木然地在籠子外頭坐了一會兒,然後相跟著歪歪斜斜,踉踉蹌蹌地走過捕獲它們的空地,向著林子不緊不慢地走去。它們的尾,又高高地豎了起來。

好像誰的心裏都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在湧動,說不出為什麼,鼻子有點兒發酸。

奉山老漢看著越走越遠的猴子對長社說,侯村長,你知道我和你爹為什麼再不打獵了嗎?

長社目光一直注視著那兩隻猴,他說,不知道。

奉山老漢講了一個隻有他和長社父親才知道的故事。

1960年,山裏餓死了人,公社組織了十幾個生產隊,圍了兩個山頭,要把這個範圍的猴子趕盡殺絕,不為別的,就為了肚子,零星的野豬、麂子已經解決不了問題,饑腸轆轆的山民把目光轉向了群體的猴子,兩座山的樹木全被伐光,最終一千多人將三群猴子圍困在一個不大的山包上。猴子的四周沒有了樹木,為黑壓壓的人群層層包圍,插翅難逃。雙方在對峙,那是一場心理的較量,猴群不動聲色地在有限的林子裏躲藏著,人在四周安營紮寨,時時地敲擊響器,大聲呐喊,不給猴群以歇息機會。三日以後,猴群已精疲力竭,準備冒死突圍,人也做好了準備,開始收網進攻。於是,小小的林子裏展開了激戰,猴的老弱婦孺向中間靠攏,以求存活:人的老弱婦孺在外圍呐喊,造出聲勢。青壯進行廝殺。彼此都拚出全部力氣浴血奮戰,說到底都是為了活命。戰鬥整整進行了一個白天,黃昏時候,林子裏漸漸平息下來,無數的死猴被收斂在一起,各生產隊按人頭進行分配。

那天,奉山老漢和長社父親沒有參與分配,他們倆為追擊一隻母猴來到被砍伐後的禿山坡上。母猴懷裏緊緊抱著自己的崽,背上背著搶出來的別的猴的崽,匆忙地沿著荒脊的山嶺逃竄。奉山老漢和長社父親拿著獵槍,窮追不舍,他們是有經驗的獵人,他們知道,拖著兩個崽的母猴跑不了多遠。於是他們分頭包抄,和母猴兜圈子,消耗它的體力。母猴慌不擇路,最終爬上了空地一棵孤零零的小樹。這棵樹太小了,幾乎禁不住猴子的重量,絕對是砍伐者的疏忽,他根本沒把它看成一棵“樹”。上了“樹”的母猴再無路可逃,它絕望地望著追趕到跟前的獵人,更緊地摟住了它的崽。絕佳的角度,絕佳的時機,兩個獵人同時舉起了槍。正要樞動扳機,他們看到母猴突然做了一個手勢,兩人一愣,分散了注意力,就在這猶疑間,隻見母猴將背上的,懷裏的小崽兒一同摟在胸前,喂它們吃奶。兩個小東西大約是不餓,吃了幾口便不吃了。這時,母猴將它們擱在更高的樹權上,自己上上下下摘了很多樹葉子,將奶水一滴滴擠在葉子上,擱在小猴能夠夠到的地方。做完了這些事,母猴緩緩地轉過身,麵對著獵人,用前爪捂住了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