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猴的意思很明確:
現在可以開槍了……
母猴的背後映襯著落日的餘暉,一片淒豔的晚霞和群山的剪影,兩隻小猴天真無邪地在樹梢上嘻鬧,全不知危險近在眼前。
獵人們的槍放下了,永遠地放下了。
他們不能對母親開槍。
聽完了這個故事,半天,長社說:“奉山爺,什麼時候你給我們村的小學生們也講講猴子的故事……”
籠子空了,長社的心也空了。
長社等待著父親,他從沒有覺得父親對他是這般的重要。他有一種隱隱的希冀,希望在父親身上找到一些平日被他忽略了的東西,跟父親比,他太淺薄,太張揚,太沒有根基。
父親是山,沉默的大山;他呢,是楊樹,是山上隻會嘩啦啦拍手,隨風搖晃的楊樹。
父親回來了,帶來了縣長的親筆批示,兩個字:
放猴!
長社說,猴已經放了。
父親說,放晚咧。
長社對父親說,爹,你怎沒給我講過和奉山爺打猴的故事。
父親說,我早就想告訴你,你不聽。
沒出一星期,縣上開來一輛小車,白色的,閃著紅燈,下來兩個警察,將侯家坪村長侯長社用亮晶晶的銬子銬走了。閃著紅燈的小白車其實就是個小籠子,比動物園拉猴的籠子更為精致,精致到你不注意就看不出來。這回侯家坪的人離得近,把這輛“籠子車”看得很真切。侯村長在車裏,隔著鐵欄杆往外看,村民們往裏看,大家都覺得這角度很新奇,就跟人看猴,猴看人似的。
村長侯長社走得很坦然,有人說是木然,村長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跟籠裏的猴很接近,大約被關了都是這樣,無論人還是猴。長社臉刮得很幹淨,身上還是那件黑呢子製服,不過這回規規矩矩地穿著,連扣也齊齊地扣著,雪白的新化纖領子是才釘上去的,顯得很紮眼,隻是不知裏麵的褲衩是不是換了針織的。
村裏人像前不久送猴一樣將裝村長的小籠子車送到村口,孩子們照舊追著車跑了一截子,直到車消失在山拐彎處。
不少人說村長到底是為了大夥,不就是死了幾隻猴嗎,逮猴哪有不死猴的道理。村委會委員聯名寫材料,替村長承擔責任,但是都不行,材料送到林業局就給打回來了。
村裏娘們兒們說侯自成不像個爹,假積極到縣上去告狀,硬是將自個兒的兒子送進了公安局,堂堂的村長,上了大銬。現在老爺子踏實了,再不到縣上去折騰了。紅軍的後代,大義滅親,不是這種滅法。持這種觀點的包括長社的媳婦玉芝,她披頭散發地跟老公公鬧了好幾次,鬧得婆婆一見她就往灶後頭鑽。長社父親架不住兒媳婦的鬧,以真正紅軍兒子的身份跟公安局做過幾次交涉。公安局派專人,專車將老爺子恭恭敬敬地送回來,充分體現了對紅軍兒子的尊敬。也有很多人認為不幹長社父親的事,是往各地動物園的信發壞了,那些信紛紛回到林業部門,成了定案的確鑿證據。
總之,侯家坪的村長該著有此一劫。
長社被判處三年徒刑,監外執行,村長被抹了,黨員也開除了。
山外人提起這段事往往笑著說,猴年,侯家坪人逮猴,侯村長犯了猴案。
後來說白了,侯村長就成了猴村長。
猴村長的媳婦玉芝,到現在也不和老公公過話。她至今不承認坡上紅軍墳底下埋的是侯家的先人,說指不定把誰的骨頭弄回來了,從骨頭下葬那一天開始就沒給侯家帶來半點兒好處,淨是麻煩。
侯長社成了普通農民,倒是比以前厚道多了,是個孝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