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社父親由後頭轉到前麵,看到了那兩個巨大的木頭籠子,也看到了籠子裏那些垂頭喪氣的猴。籠子裏的猴子早沒了山野的靈性和精氣神,它們在籠裏神經質地擁擠著,寧可讓籠的大半邊空著,無法用家族來區分,它們的家族早已殘缺不全。粗礫的木條上沾著猴子們的血和毛,長長的金色的毛在陽光下隨著風在顫動,像女孩兒柔韌的發。
對於人的到來,猴子們沒有任何反應,它們垂著眼睛毫不關注站在籠子跟前的長社父親。隻有一隻小猴,從母猴的胸口前探出一雙亮晶晶的大眼睛,眼神滴溜溜隨著人轉。母猴彎下身,將小猴壓在身底下,一會兒,小猴又好奇地從母親身下伸出小腦袋向外探望了。長社父親從籠外地上拾了一小根胡蘿卜,用棍捅到小猴跟前,小猴立即抓起胡蘿卜,卻不料被它的母親一把奪過,毫不遲疑地丟開了。小猴吱吱地叫著,極為冤枉,極為委屈,母猴將其小崽兒再一次壓在身子底下,不許它再伸頭了。
長社父親對母猴說……它還是個崽。
群猴的對麵,孤零零地坐著老猴,它佝僂著身子,縮著脖子,神情透過眼前的猴群,走得很遠很遠,那思路仿佛是再也收不回來了。它的一隻胳膊斷了,在一側垂著,看上去像個多餘的物件。本來它可以跑掉,但是它沒有,它的被捉,帶有情願性質在其中,因了自己的失誤,導致了群體的滅亡,它沒有不和它的子孫們共赴劫難的理由。如果說它的子孫注定要被關進籠子,那麼首先該關的就是它。雖然,突圍出去的猴子們還可以繼續生息繁衍,組織成新的團體,推舉出新的王,但那已經沒它什麼事了。它的生命曆程已經隨著子孫們被圍進塑料圍子的那一刻而完結,而不具備了任何意義,它沒有必要再活在世界上。它的輝煌,它的王者的風采和睿智,全部留給了突圍出去的後代,現在它隻是一隻苟延殘喘的老猴。
長社父親來到了老猴的旁邊,彼此間隻隔著幾根木欄杆。老猴的毛變得粗糙而淩亂,上麵的血已經凝結成塊,它沒有躲閃長社的父親,隻是微微閉了下眼睛。
長社父親說,你怎的就聽不懂我的話,讓你不要過來,偏地要過來。
老猴想,什麼都可以相信,人是最不能相信的東西。
長社父親說,你是聰明過頭了。
老猴想,我是讓你們人給整糊塗了。
長社父親說,你和我一樣,老了……沒用了。
老猴想,原來活到底,人和猴的結局是一樣的。
長社父親說,也未必沒用,最後還有最後的用場……
老猴費力地睜開眼睛,注視著長社父親,兩雙渾濁的老眼,目光相撞,彼此都感到如同被一道閃電擊中,那戰栗直傳到心底。
長社父親說,我知道你心裏很難受,你得給我時間,容我想辦法,容我想辦法……
老猴又閉上了眼。
長社父親說,我得救你們,一定得救你們。說著,他開始擺弄木籠的那把大鎖,幾股粗鋼絲扭成麻花,上下兩道,用的是“將軍不下馬”的頭號大鎖。老漢用木棍別,企圖將鋼絲掙斷,費了不少力,沒有效果,又改對付那把鎖,仍是沒進展。想的是弄把鋸來,把木欄杆鋸斷……正扶著木籠大喘氣,永良侄子掂著一袋包穀過來說,大伯你在這兒做啥呢?
長社父親說,我要把這鎖撬了。
永良侄子說,那可不敢,村長讓我看著呢,你撬了鎖,我沒法交代。
長社父親說,這幾隻猴半死不活的,放了罷。
永良侄子說,誰想放也放不了,鑰匙在村長褲腰上拴著,要開籠子先得找村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