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們焦躁地圍坐在火塘前,抽著煙,等待著村長發出出發的命令。多少年沒幹過逮猴的營生了,原本以狩獵為主的山村已經不知道什麼叫殺戮和血腥。
長社星期一直接從縣上領回任務,今年春節以前,要為市動物園捕獲六隻金絲猴。這是經過國家批準的,有上級紅頭文件和印章,有國家林業部門的具體批示,隻捕六隻,不許多也不許少。侯家坪是金絲猴活動的中心地區,據林業方麵調查,附近山上至少有三個猴群存在,每群都在百隻以上。把這個任務交給侯家坪村長侯長社,是最合適不過的,侯長社的父親侯自成是老獵手,五六十年代帶領著幾個大隊圍剿金絲猴,一次能逮數百隻,經驗相當豐富。那時候逮猴的目的是為了剝皮,一張金絲猴皮可以賣三塊錢,是生產隊的一筆副業收人。山裏的生產隊每年冬天都要逮猴,就跟平原上的農民每年秋天都收柿子似的,平常極了。逮猴必須團隊行動,一家一戶逮不到猴,人員的安排,隊伍的隨機調動,堅韌的耐力,適當的時機,很有講究,不是誰都能幹得了的事。現在國家不讓逮猴了,就不逮了,猴們也知道了國家的政策,開始大模大樣地在林子裏躥來躥去,糟蹋山民的莊稼,搶摘果樹的勝利果實,誰都不怕。山民對這些家夥很討厭,又奈何不得,因為它們個個身上都背著國家給發的“免死牌”,成了真正的“齊天大聖”。
長社跟交代任務的領導說他父親早就不打獵了,這次怕幫不上任何忙。
領導說,獵不打了可經驗還在呢,三國的諸葛亮也不是回回都衝鋒陷陣的。
長社說,你不知道我爹,他倔。
領導說,你爹是老黨員,他倔不過國家下達的任務。
長社想的是領導還會給他說點兒其他什麼“重要”事情,可是領導卻問他還有什麼事情。他說沒有了,領導就從椅子上站起來。長社也不得不站起來。領導說,之所以直接將長社找來交代任務是事情太重要了,這件事政策性太強,交給侯家坪是對侯家坪的信任。末了領導拍著長社的肩讓他好好表現,說組織上對他是十分了解的。
上級一句模棱兩可的話,讓長社的心撲騰了半天,揣摩了一路,一直到家,他還在咂摸這“十分了解”的意思。
長社回來立即傳達了上級任務,將紅頭文件一字不差地給大家念了。全村的男女老少都很興奮,尤其是男人們,多少年不讓打獵了,這回上頭給命令讓打,自然是很過癮、很正當的“工作”,有人提出,當年政府將獵戶的槍都收了,現在要逮猴,應該返還回來。
長社眼一瞪說,動物園要的是活猴,不許使槍。
有人馬上接上說,不讓使槍就得砍樹,要不怎能將猴圍住。
長社看了看說話的人,是村裏的老村長侯永良,按輩分長社應該管他叫“叔”。長社說,永良叔,樹也不讓砍,不能為了逮猴就毀林子。
侯永良看了長社父親一眼說,不讓使槍,不許砍樹,怎樣逮法,空手套白狼嗎?說完,又掃了長社父親一眼。
長社父親沒有說話,將煙袋鍋在火塘沿上狠命地磕。
長社說,所以說任務非常艱巨,所以縣上才交給我們侯家坪。要是讓使槍,派幾個解放軍不比讓我們幹省事。接下來長社宣布村委會研究結果,男人在雪下來之前釘木頭籠子,偵察猴群情況,女人們為捕猴隊預備幹糧,為捕來的猴子準備食料,大雪一下,山上沒有吃食,猴子自然會向山窪移動,向村莊附近靠攏,瞅準機會將猴群引誘到村東那塊小空地,又冷又餓的猴子必定精疲力竭,再一舉“殲”之。這個“殲”,特別說明隻許使用棍棒、口袋等家什,隻許擊昏,不許傷及性命,注意事項一二三……
侯家坪的男人們聽了許久沒人說話,誰都知道這不是個好幹的差事,現在不是過去,那時候逮猴是邊圍猴邊砍樹,逮一群猴要倒幾片林子,最後的圍殲是槍支棍棒齊上,在包圍圈的狹小範圍內,人猴大戰,熱血飛濺,雙方都拚出最後的力氣。農民要的是猴皮,所以將所有的猴一律往死裏打,不允許一個漏網。那時候是大隊,公社組織的,這樣的活動得幾個隊聯合起來人力才夠。報酬是豐厚的,逮一天猴不論男女,不論逮到的還是逮不到的,都給記十五分工,盡管一個整工分(十分)才折合人民幣三毛錢,可是連著幹十天就是四塊多,再加上猴皮的分紅,不少呢。所以那時候逮猴,對農民來說不啻一個冬季的歡樂節日,人人都踴躍參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