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說,你懂個屁。
安葬這天,副縣長,縣民政局長和鄉長都來了,送了花圈,奉山老漢作為生前好友,被捧為上賓,坐在副縣長的右邊。小學校吹起了鼓號,村裏放了鞭炮,一時驚得山裏的雀兒亂飛,久久落不下來。全村人都來幫忙捧場,但凡沾了點兒親的都穿了孝服,白花花一片,很是轟轟烈烈,好像侯家的老祖父是昨天才去世一樣。縣長說,侯德丞同誌是全縣參加革命最早的老先輩,是侯家坪的驕傲,是秦嶺大山的驕傲,是我們永遠學習的榜樣……
長社父親作為孝子表演也十分到位,磕頭上香,上供燒紙,一絲不苟。長社雖然跪在孫子的位置上,心裏一直在犯別扭,他想,天知道漢白玉碑石下的骨頭是誰,也說不準是哪個民團混混,硬是讓老頭子背回來當了先人。
女人們在廚上忙活,村長家過事,誰能不出來幫一把?大碗的臊子麵讓官員們吃出了秦地麵食的水平,都說是借助了老紅軍的光,這頓飯實實是侯家的老祖父請的。官員們離去的時候,副縣長單獨把長社叫到一邊,讓長社星期一到縣上來一趟,說有重要的事情要談。長社問什麼重要的事,縣長說來了就知道了。書記湊過來開玩笑說,侯村長,你現在也是革命後代了啊,星期一路過公社,我拿吉普車送你進城。
長社臉一紅,很有些不自在,心裏倒是喜滋滋的。他偷偷瞟了一眼“紅軍戰士侯德丞”的墓碑,墓碑上的字跡通紅鮮亮,光彩照人,讓人振奮,想及下麵那灰暗陳舊的骨,覺得世間很多事情,外表和內裏都是不一樣的。
奉山老漢悄悄對長社父親說,這回長社要進步呢,德丞一到家,侯家的勢就起來了,擋也擋不住的。要是早些年回來,情景會更好……唉,什麼都是定數。
長社的父親隻是“叭叭”地抽煙,不說一句話,從營盤梁拾回來的那塊籽玉已經被父親擦得鋥亮,拴在了煙荷包上,成為了父親的一部分。
長社的媳婦玉芝是精明人,她不失時機又很自然地往主要領導的車裏塞了不少核桃、柿餅、香菇、木耳,跟司機們說都是山裏的土特產,都是“值不了幾個錢”的東西。
要人們走了,忙碌熱鬧的一天過去,侯家坪靜了下來,新立起的“紅軍墳”在夜色中默默地注視著小小的村落,注視著它腳下安睡的子孫。長社躺在炕上,身子來回地翻。媳婦問他怎的了,他說熱,說被裏有個跳蚤老是在咬。於是兩口子起來掀開被捉跳蚤,折騰了半天,也沒逮著。玉芝忽然問長社,縣上是不是要把他調上去。
長社說,你別瞎猜。
玉芝說,看縣長那神態,很認真的樣子。
長社說,女人見識,你懂什麼?提拔幹部從來都是按部就班,哪兒有從村直接越級上縣的。
玉芝說,要越級也不是不可能,陳永貴還不是從大寨一下奔了北京國務院,你問問全縣幹部,他們誰的先人是紅軍級別。就是鄉長也要拿吉普送你進城呢,他是巴結你。
長社說,也就是咱爹跟那個多事的奉山罷了,抱回堆爛骨頭就當爹,鬼知道它是誰。
媳婦聽了不高興,說,長社你是聰明還是糊塗,埋下的骨頭它不是先人也得是先人,以後再不許你說這樣的話!
長社說,我不是就跟你說嘛,跟爹我都沒敢提這碴兒。
玉芝說,星期一上縣你要收拾利落點兒,別讓縣上幹部小看了。
長社說,八字沒一撇。多半是要給發救濟糧的事。
玉芝說,發救濟糧也要通過鄉裏……
兩口子一時都沒了話。孩子在奶奶屋裏哭,長社媳婦想過去看看,懶得起來。外麵起了風,刮倒了院裏什麼東西,媳婦推了推長社,長社翻了個身,打開了呼嚕。
長社媳婦很久沒睡著,山坡上傳來麂子一聲緊似一聲的嗚叫,月亮從雲彩裏鑽了出來,照得屋裏屋外明晃晃的。她想,明天得到供銷社買點腈綸線,再給男人鉤倆領子,買什麼色兒的呢……還得買兩個很城裏的針織褲頭,長社內裏穿的大花布褲衩,萬一住招待所讓同屋人看見了,太怯,太掉價……城裏人,眼光毒著呢。
侯家坪的人在等雪。
秦嶺山地的大雪一般下在第一個數九的中段,時間提前錯後,差不了三四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