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0章 猴子村長(1)(3 / 3)

長社朝坑裏探了探身子,一股陰氣嗖嗖往上衝,坑裏的幾具骷髏瞪著空洞的黑窟窿正齊刷刷地看著他,仿佛都在爭著說,我是你爺爺!

長社回撤兩步,站到了爹的身後。

奉山老漢指著坑裏第二具遺骸告訴長社爹,說籽玉就是從它旁邊發現的。長社爹聽了立即一臉的莊嚴,毫不猶豫地進到坑裏,小心翼翼地將那具骨上的泥土拂拭幹淨,翻動審視著它們。奉山老漢也下到坑裏去了,和父親小聲地說著什麼,父親不住地點著頭。長社站在坑沿上,有些茫然,他不可能再下去,下麵已經沒有他站的地方。他不知道父親在下頭還能翻出什麼證據,單憑一顆山裏的籽玉就判斷是自己的先人,這也未免過於荒謬。再說,祖父當年有沒有籽玉全憑奉山老漢的記憶,誰能保證八十六歲人的記憶就那麼準確。父親未離祖母的懷抱就和他的爹分開了,對坑下這具遺骸他究竟有多少熟悉,有多少認同,讓人懷疑。

許久,父親才從坑裏上來,身上沾滿泥土的父親很鄭重地對他說,坑裏躺著的是你爺爺。

長社驚愕得說不出話來。

奉山老漢也上來了,進一步佐證說,長社家的人都是寬額,兜下巴,高顴骨,坑裏的遺骨具備了侯家的特征,是侯家祖父無疑。老漢說著灑下兩行眼淚,叫著長社祖父的名字說,德丞啊,你該著有這天哪,老天爺安排我活著沒死,就是等著今天來認你,等著送你回家呢。長社父親聽了奉山老漢的話,眼裏也洇出淚花,嗵地跪在地上,輕輕地喊了一聲:

爹……

長社這輩子喊了無數回爹,還是頭一回聽見父親喊爹。他想,這大約也是父親有生以來第一回喊爹,祖父死時父親還不會說話。

爹在坑邊燃了紙,奉山老漢想得周到,帶來了酒,在坑前灑了。周圍的工人們都丟了煙靜靜地站立著,大家都知道了,坑裏邊的骸骨是個紅軍,是革命的先輩,難免有了許多敬重。長社開始不知該怎麼辦,在原地轉了兩個圈,終於跪在了父親身後。

天上飄起了雪花,後來變成了冰冷的雨,刷刷啦啦,打在杉樹上,打在人們的身上,打在坑裏一具具骨骼上。

奉山老漢說,這是德丞在哭,積了近七十年的委屈啊。

父親又叫了一聲爹,雖然聲音不大,卻是撕心裂肺,讓人動情。隨著父親叫爹的尾音剛落,一聲淒厲的猿蹄在林中響起,如同哀慟的長哭,如同痛徹心脾的歎息。緊接著,嘯聲四起,山林震撼,嘩啦啦,二三百隻金絲猴颶風般向梁頂湧來。猴子們在梁頂,從這棵樹悠到那棵樹,從那棵樹蕩到這棵樹,鮮活跳躍,像陰雨中的片片霞光,讓樹下的人看呆了。

猴子並不怕人,人也沒有回避的意思,雨越下越大,長社和眾人尋了個突出的岩石,在下麵躲避這場突然襲來的急雨。猴子們為雨所激,紛紛由高處下來,大小混雜,一圈圈兒圍坐在大樹下,依靠樹冠遮蔽雨水。一時間,數百隻猴兒停止了躁動,突然沒了一點兒聲息,隻剩下周圍嘩嘩的雨聲。父親告訴長社,每棵樹下避雨的群體都是一個家族,猴子是極有組織,極有家庭觀念的,群再大,家族的小組織不能散,血脈連著呢。

長社下意識地望了一眼那個坑,雨水澆在坑裏,濺起了渾濁的水花,他跑過去,拉了塊建築用的雨布,將那坑蓋了。回到岩石下,他看到了父親讚許的眼光,他知道父親誤解了他的意思,爹的想法太狹隘,他蓋那塊雨布,絕不是為了什麼祖父,他是覺得無論是誰的骸骨,也不能讓冷雨這樣無情地淋。他是村長,村長的襟懷不止是想著家族,想著血脈,他想的是大家,是一個群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