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0章 猴子村長(1)(2 / 3)

嚴格說,侯長社的父親應該是革命烈士的後代,但是父親一點兒也沒利用這個有利條件。父親不識字,頭腦簡單,就知道打獵,對什麼也沒興趣。當過村支書,當得稀裏糊塗,沒有任何政績。解放初期,縣上來人,說給安排了糧食局的工作,父親竟然死活不去,情願守著兩間板房和一個半傻的老婆,在山間靠狩獵挖藥過清苦日子。長社卻不然,長社是個有頭腦,追求進步的人,他看不起木訥混沌的父親,認為父親沒有抓住最應該抓住的時機,否則他的前程將是另一種樣子,他絕不會在三十歲的時候還是個不起眼的小村長。就能力和見識比,他什麼也不缺欠,缺欠都在父親身上呢。

攤上這麼一個父親也是無奈,他不能跳過去直接當祖父的兒子。

現在,在這寒冷的時刻,父親去尋找他的父親,硬要拉上他。這事具有一代接一代的象征性質,是父親他們那一代人愛做的套路。長社心裏明白,在一坑掘出來的陳舊骨殖中,根本找不出任何結果,不過是完成一項心的曆程罷了。有秦嶺籽玉的男人有的是,難道都是他的祖父不成,也隻有他的傻乎乎的爹才會去認什麼籽玉。

爹的手裏攥著一刀黃表紙,是準備敬獻給祖父的。長社覺得都是瞎掰,什麼事讓父親一整治,就帶有了某種意義,跟真的似的。在山道轉彎處,父親停下來等他,對他說,見到你爺爺,不要耍幹部架子,得磕頭。

長社說行。

這是條出山的要道,山峰環聳,道路盤遷,小路兩側森林幽暗,細竹茂密。長社想,當年年輕的祖父就是從這條道上擔著一擔黨參,顫巍巍地大步走過的。這竹叢樹林,這山間溪水,包括這條不變的小路,都曾經在祖父的眼中閃過。但是祖父根本就沒把它們看在眼裏,祖父心裏裝著大事,祖父參加了革命。侯家在侯家坪是大戶,舊時家境尚算小康,過著小康生活的祖父走得那樣的義無反顧,那樣的堅決,將吃奶的兒子和媳婦撂在家裏,連頭也沒回,究竟為了什麼,這個謎一直讓侯家的人不解。他們試著做過種種猜測,都不能解讀這個執拗長子的率性舉止。長社想,自己的性情大概和祖父相近,不喜歡平常,討厭習慣,總期望著改變什麼,調整什麼。安身立命,抱殘守缺,這是父親,不屬於他和祖父。他若生在那個年代,也一定是個革命者。

奉山老漢和他的兩個孫子在半道上迎了,老漢今年86歲了,嘴裏一顆牙也沒有了,白胡子白頭發,滿臉紅光,猛一看,以為是遇到了山神爺。奉山老漢是唯一和長社祖父有過交往,見過祖父的人。據老漢說,一九三三年冬天,他曾經跟著侯家祖父一塊兒上過一趟漢中,是幫著運草藥,他們在漢中盤桓了半個多月,住在謝家巷二十一號,藥鋪宋掌櫃的後院。侯家祖父在營盤梁戰死那年,奉山老漢十九歲,十九歲的他認不清誰跟誰,槍聲一起,奉山就跟全村的人躲在梁對麵的岩洞裏。那時候,一有情況,甭管是過兵還是鬧匪,營盤梁百姓唯一的去處就是上山,鑽洞。奉山老漢不止一次地對長社說,怪得很,他祖父死的當天晚上,山上的猿猴哀鳴了一夜,慘哪,漫山的死人,漫山的血腥,那情景連猴子也動情了。長社問打仗跟猴子有什麼關係,老漢說猴子在山裏是和人最接近,最通人性的東西,除了不會說話,它們的思維和人沒有區別。奉山老漢和長社父親都是遠近聞名的好獵手,他們的名聲甚至傳到鄰近的佛坪縣,傳到更遠的青木川,成為當地獵人們師爺級的人物。但是師爺級的人物突然在同一個時刻同時放下了獵槍,並且永遠地脫離了這個行當,這是出乎人們意料的。不打獵的獵人由此變得無所事事,變得遲鈍,變得有些婆婆媽媽,大有些英雄氣短的模樣,這是長社對父親和奉山老漢不能理解的地方。

當然,現在都不讓打獵了,國家將山裏的動物按數量多少都給排了級別坐次,一百單八將似的,比人珍貴。狩獵的山民也都改行種了包穀,跟大熊貓似的,由吃肉改為吃竹子,連性情都變了。

沒有進村,他們跟著奉山老漢直接到了杉樹林子,蓋房的工作停下來了,林子裏堆了不少建築材料。幾個工人坐在石頭上抽煙,都不是本地人,是保護站請來的施工隊。看來是奉山老漢有話,這些人在專門等待侯家坪的來人。原本該挖地基的地方已經成了個大坑,坑裏雜亂地排列著人骨,人骨發著青黃,無聲無息,直麵著陰霾的天空。氣氛變得肅煞而陰森,沒人說話,在場所有人的臉上都映著晦暗的綠。施工隊的負責人說那邊還有一個更大的坑,橫七豎八的骨頭有一米厚,不能在死人堆上建屋,保護站已決定另尋新址,等侯家坪的人認領過後,這些坑準備照原樣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