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0章 猴子村長(1)(1 / 3)

二十世紀庚申年的冬天,天氣酷寒。

秦嶺深山在冷的基礎上又加上了陰,天色鉛灰,近一個月沒見太陽,澗裏的水幾乎要凝固了。聽不見嘩嘩的水聲,林子裏靜如亙古,偶有鳥鳴也是懶懶的幾聲,有一搭沒一搭的。竹林密密麻麻,稠得化解不開,挺著一層層老綠,抵抗著這難耐的嚴冬。一隻胖胖的竹鼠,從竹叢裏鑽出來,昏頭脹腦地在岩石上轉了一圈,又鑽回去了。是它冬眠的季節,不知怎的跑出來了。

侯家坪村長侯長社和他的父親侯自成走在寂靜的山道上,倆人誰也沒有說話,也無話可說。長社當村長有兩屆了,上邊很有提拔的意思,據說下屆公社領導班子提名,長社的名字排在第二,很有競爭力。當了兩屆村長的長社,已經很有些官派了,雖然工作地點就是在村裏,卻永遠是一身幹部製服。當時鄉村幹部的流行服裝是黑呢子中山裝,領子口釘著線鉤的領條,那領條以細化纖線為主,基調是白色和淺棕色,鉤針的手藝展現著幹部夫人們的技巧和審美觀點,是女人炫耀丈夫,丈夫展示女人的重要標誌。當然,無論是白色和淺棕色,最終都會被穿成油光發亮的黑色。穿上了黑呢子幹部製服,釘上了線鉤的領條,也還不能說完全就是個幹部。要知道,真正的幹部他那件幹部製服永遠不會正兒八經地穿在身上,得披著,很匆忙又很隨意地披著,露著裏麵的毛衣,厚厚的化纖毛衣花樣繁雜,也是屋裏女人的產物。難怪當地人說,男人前邊走,係著女人兩隻手。隻要縣裏鄉裏開會,你看吧,一色的黑呢子,都披著,沒有誰特殊。

現在,長社走在他爹的身後,在這天寒地凍的山道上,他還是那件黑呢子製服,媳婦給他準備了大棉襖,他不穿,他不能想象村長穿著大棉襖出現在營盤梁人跟前的情景。與往日不同的是,今天他的兩條胳膊伸進了製服的袖簡,但還是敞著懷,顯示了與眾不同的風度。毛衣再厚也不擋寒,山間陰冷的風從他的前胸吹進來,又從後背穿出去,打了個穿堂,他還是挺著,硬挺著。這種硬挺的精神在侯家坪年輕人當中長社表現得特別突出。侯家坪有一大撥子“社”,堪社、正社、安社、建社、學社……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不知這地區為什麼會有個“社”的情結,那個時期出生的孩子都叫了“社”。但無論哪個“社”,誰也沒有“長社”有出息,因為長社當了村長,而且是兩屆。侯長社在侯家坪是說一不二的人物,主意多,有人緣,年紀不大威信卻很高,比他的爹有本事。他的爹,怎麼說呢,用村裏人的話說,有點……有點……窩囊……

侯家坪離營盤梁四十裏,一路緩上坡,這個距離不算遠也不算近,可以當天打來回。

前天,營盤梁的許奉山老漢捎下話來,說省上在營盤梁蓋動物保護站,蓋房的時候在梁頂杉樹林裏挖出了幾具人骨,其中一具的旁邊有顆秦嶺籽玉,據他的記憶,好像是侯家老大侯德丞的物件。這種籽玉為秦嶺黑河特有,又叫黃蠟石、白蠟石,顏色有白有黃,晶瑩剔透,鴿子蛋大,不是什麼值錢東西。侯家坪、營盤梁沿河一帶男人常在煙荷包上墜這種石頭,為的是煙口袋不飄。附近村的人都知道,侯家坪村長侯長社的祖父侯德丞一九三五年出山賣黨參,半道遇到了徐海東、程子華率領的紅二十五軍,不知受何種動機驅使,這位侯家長子當下就扔了藥材參加了紅軍。長社祖父隨著紅軍走出沒有二十裏,在營盤梁就遭遇了國民黨七十三師和地方民團的阻擊,一場惡戰打了兩天兩夜,林間屍骨成堆,血流成河。戰鬥過後,七十三師轉往漢中,紅軍繼續北上,雙方匆忙撤離,丟下上千具屍體,散落於山間溝壑。當地老鄉看不過去,將屍體就近埋了,也顧不得誰是國民黨誰是共產黨,誰是白狗子誰是紅軍,通通埋做一堆,打了亂仗。有人看見,侯家老大也在死難人眾中,埋在哪裏卻無人能記得。後來有人將消息傳到侯家坪,侯家的人才知道去賣黨參的大兒子永遠也回不來了。長社的祖母多次到營盤梁找尋過丈夫的遺骸,隻從一戶農家找回了祖父從不離身的長筒獵槍,祖母抱著槍坐在梁頂痛哭了一場,埋怨丈夫心狠,埋怨自己命苦。那年長社的父親剛剛開始學走路,從此以後,祖母每年在祖父離家的這天都要帶著兒子到營盤梁的樹林裏燒紙,以祭奠不歸的丈夫。祖母去世後,長社父親還是按日子年年去祭奠,長社知道,其實祖父在父親的腦海裏是一片空白。長社做夢從來沒夢見過自己的祖父,他相信,父親跟他一樣,也一定沒夢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