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微雨的正午,黑臉大漢騎著自行車現身集市。他披著的天藍色雨披明明有雨帽,可他不戴,棄嬰似的甩在頸後,露著腦袋,好像他要借細雨,將那頭濃密漆黑的頭發洗個透。他個子高,腿長,所以他買東西時,是不下自行車的。看中了什麼,屁股離開車座,雙腿跨在橫梁上,輕巧地將右腳支在地上,停頓片刻,買完東西後將其掛在車把上,蹬起車子走人。這天他買了掛麵、醬茄子和幹豆腐卷,當他朝如雪這兒駛來時,如雪想起前日的遭遇,十分不爽,扭頭看別處,想讓他知趣走開。
“要二十個饅頭!”黑臉大漢並沒因受到怠慢而從如雪身邊越過去,雖說離她不遠處,還有兩份賣饅頭的。
如雪沒有看他,撒謊說:“就剩十來個了,去別家買吧。”
“有多少要多少!”黑臉大漢說,“別人家的饅頭不受吃!”
如雪說:“不受吃就自己蒸!”
黑臉大漢嘿嘿笑了兩聲,說:“還生氣哪?”
如雪怕背後賣肉的劉四見她和一個男人鬥嘴,會以為他們之間有什麼,劉四的望風捕影,在集市是出了名的。她歎口氣,轉過頭來,抽出一個食品袋,打開饅頭箱,用自製的柳條夾子給他夾饅頭。雖說還剩三十多個呢,為自圓其說,她隻給他夾了十二個。裝完饅頭,她頭也不抬地遞過去,黑臉大漢很快遞上錢來。如雪一看付的是七十塊錢,以為他拿錯了,欲把餘下的找給他時,黑臉大漢蹬起自行車走了。如雪急了,衝著他的背影喊:“哎——你給多了!回來——”
黑臉大漢回了一下頭,大聲說:“剩下的是還你的鴨子錢!”
如雪怔住了,原來真是他們偷吃了那隻花鴨子!可當時他們為什麼不承認?他能把錢還上,說明這家夥還是有良心的。如雪久久地望著他的背影,直到他出了集市。
劉四從肉鋪的窗口探出頭來,露出一口黃牙,陰陽怪氣地問:“如雪,什麼時候賣上鴨子啦?”
如雪說:“有隻鴨子不愛下蛋,我就賣了!”
劉四說:“這人前段老來買我家的五花肉,也不知怎麼的最近不來了!他是幹什麼的呀?”
如雪說:“今年波河邊不是來了條采沙船嗎?他是挖沙子的。”
劉四又問:“他哪裏人?”
“我哪知道。”如雪說,“就是賣給他們一隻鴨子,也沒說上幾句話。”
“媽的,他們挖沙忒霸道!也不知道遠點挖,離居民區那麼近,早晨他們開工早,轟轟轟地吵得人睡不踏實!”劉四家跟如雪家一樣,就住在壩下,離采沙點不遠。如雪淡淡地附和了一句“就是”,便招呼過來買饅頭的人了。劉四悻悻地縮回頭,用蠅甩子拂著肉案上的蒼蠅。他練過魔術,手快。顧客選中的肉,他快刀割下後,在上秤的一瞬,能將難賣的碎肉,在顧客渾然不覺的情況下,摻進去兩塊,當好肉一起賣掉。估計黑臉大漢發現了這把戲,才不來他的肉鋪了。如雪覺得劉四很傻,貪小便宜吃大虧,做買賣最不能要的就是欺客,沒了信譽,生意不冷清才怪呢。
如雪賣完饅頭,雨住了,太陽出來了。她走出集市時,不少攤販跟她打招呼,羨慕她是集市裏每天最晚到,卻最早收工的生意人。如雪的心境跟天一樣明朗,大白也一樣。它拉著空車,為了顯示力氣大吧,顛顛跑起來,故意把如雪落在後麵,然後再停下來,轉過身,遠遠地看著主人,紳士般地等她。大白拉的小車是如雪請木匠特意打造的,白樺木的材質,下麵鑲嵌著兩個膠皮輪子,上麵放置著鬆木饅頭箱。有時候她累了,搭著車尾的橫杆坐上去,大白能將她和饅頭一起拉著走,不過這樣的時候很少。如雪心疼大白,它能拉一箱饅頭,已經很了不起了。這小城像它這般大的狗,除了看家,別的活兒一樣不做。
雨後的陽光實在燦爛,如雪看見在前方等待著她的大白,通身雪白,閃閃發光,就像落在大地的一朵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