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在我們小鎮,按時下人的說法,是個另類。他喜歡拉小提琴,喜歡念詩,喜歡在大地幹農活時,采一把草甸子的野花,吊在鋤頭或鎬頭下扛回家。他被“工宣隊”趕出學校後,竟然到塔河林業局找黨委書記說理,人家不待見,他就坐在辦公樓的台階上控訴,說是黨委決策失誤,工人階級隻會毀掉學校,撤掉他是錯誤的,早晚有一天還得用他這樣的人。
父親去糧庫後,和那兒的裝卸工打成一片。他的酒喝得更甚了,而且學會了打情罵俏。我們小鎮有一個叫田榮的女人,矮矮胖胖,倭瓜臉,屁股跟洗衣盆一般大,沒心沒肺的,整天跟鵝似的嘎嘎樂,男人見了她,都愛抱她一下取個樂子。父親落魄後,有一次喝多了,見著田榮竟然也伸出手臂抱她,而我家的狗在一旁跟著熱情洋溢地搖尾巴,路人見之,無不大笑,氣得我直想剁掉父親的手和狗的尾巴。父親在糧庫時,常揣著一兜黃豆回家,給我們炒豆子。我們說這是偷,他辯駁說糧庫的人都這麼幹,他不拿,別人會瞧不起。而母親參與“六大股”殺牛時,他也支持,是他深夜把牛肉擔回家的,說是老牛成了廢物,不能為生產隊創造剩餘價值了,該殺。隻是殺牛時,屬牛的他躲得遠遠的。
父親懂得多,上至天文下至地理,別人聊什麼,他都能接上茬。小鎮人嫉妒他什麼都能插上話吧,送他個“遲大白唬”的外號。我討厭別人這麼叫他,上初一時,有一天課間操,我去水房接水喝,一個男生在我背後叫了聲“遲大白唬”,我怒火中燒,扔下茶缸,操起爐旁的一截鬆木杆,打算教訓這個男生。他見勢不妙,撒腿就跑,我一路追出水房。男生腿長跑得快,我就把鬆木杆當標槍一樣投擲過去。雖然沒命中目標,但把他嚇得哇哇直叫,溜出操場,下一節課都未敢上。從此後他見著我,躲躲閃閃的,再不敢當我的麵,喊父親的綽號了。
父親是個內心情感豐富的人。他拉小提琴,往往拉著拉著,眼睛就會濕了。他寫毛筆字,也是寫著寫著,就要吟誦他喜歡的詩詞。而他喝酒喝到興處,會用筷子敲碗,唱起歌來。我們姊妹三個,他最喜愛的是我。每到春節,他為鄰裏寫對子,我會幫著他把《春聯集全》的書打開,裁剪紅紙,鋪展開來,讓他揮毫。待墨跡幹後,再將它們一幅幅折疊好。除了做他的“書童”,我還在他的鼓勵下編春聯,供他挑選。有一年我家的倉房貼的就是我創作的春聯,我把父親的小名“滿倉”編了進去。父親寫完後,我點著條幅,怪裏怪氣地叫了聲“滿倉”,他才反應過來,又喜又氣地舉著飽蘸墨汁的毛筆朝我撲來,要給我畫鬼臉。
七十年代末,父親平反,又回永安學校做校長了。幾年的糧庫勞動,再加上戀酒成癖,他看上去衰朽了。他端酒盅時,手抖得厲害,酒常會溢出,不得不改用大號的暖壺蓋做酒盞,這樣就灑不了了。他也不像從前那樣愛唱歌了,他歌聲的翅膀在歲月的狂風中,無知無覺地折斷了。他身上唯一沒變化的,是對工作的執著。除了睡覺,他就待在學校,哪怕是禮拜天。他有時會說一些奇怪的話,比如在電視上看見宋慶齡,他就換台,說是她要是早早跟著孫中山死去就好了。說到毛主席,他則一聲長歎,說英明的他最不該娶個戲子做夫人。提到林彪,他說叛國的人沒有好下場,可惜了他過人的軍事才能。他還常說要是不結婚多好,光棍一條,就可以像弘一法師那樣,做個出家人,青燈古刹旁,碧水青山中,遠離政治運動,遠離人與人之間的爾虞我詐,幹幹淨淨了此一生。李叔同的《送別歌》,是他除了曹子建的《洛神賦》之外,最喜歡的詞了。父親一嘮叨他的和尚夢,母親就搶白他,說李叔同是半路出家,他也可以像他那樣拋妻棄子,遁入空門呀。父親連說那可不行,老婆孩子沒人照應,他不落忍。母親說,就衝你戀酒的份上,這輩子也別想當和尚了!
父親過度酗酒,年僅四十九歲就過世了。他走的那天,老天好像在開音樂會,輕靈的雪花如音符一樣飛揚。怕他在那一世會凍著,我們為他穿上了厚厚的棉襖、棉褲和棉鞋,這使他看上去像個繈褓中的嬰兒。他的形影不在了,可靈魂依然活躍,我們常常能從清晨起床的母親嘴裏,聽到關於父親的消息。父親穿著中山裝去城裏開會了,父親拉小提琴把鳥兒引來了,父親找了個模樣俊俏的女人給他做飯了等等。母親幽幽訴說著,好像這一切不是夢,而是活生生的現實。
我也常夢見父親。有一次,我在夢中見到他坐在溪畔的石頭上,身披袈裟,撫琴而歌。他的頭顱因為沒有一絲頭發,在幽暗的森林中,就像一盞青白的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