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家人憶起發生在父親身上的有趣往事,往往是在冬天那些晝短夜長的日子裏。
父親與冬天也確實有緣。他生於正月,死於臘月。也就是說,他是披著雪花來的,裹挾著朔風去的。他的命運,與寒流也就有著不解之緣。雖然說父親性格明朗熱烈,像團火焰。
祖母去世後,祖父獨自拉扯著三個未成年的兒子,艱難度日。父親十多歲時,祖父將他送到哈爾濱讀中學,指望著父親將來出息了,將他們從帽兒山帶出來。祖父的四弟,也就是我的四爺爺,那時在哈爾濱的兆麟公園看大門。父親平時住校,周末回四爺爺家裏。雖然父親的生活費由祖父出,可有時候他入不敷出了,四爺爺就得添錢。四爺爺多子多女,生活拮據,常添也添不起。所以父親讀中學時,常因家長沒能及時續上夥食費,而斷炊挨餓。父親說這樣的窘況總是發生在月底,他提著飯盒去食堂打飯,輪到他時,夥夫會用勺子敲打著盆沿兒,高叫著:“遲澤鳳,停夥了!”他隻能羞愧地離開隊伍,提著空飯盒走開。
父親上中學時功課優異,音樂天賦尤其好。他是就讀的中學裏,小提琴拉得最好的學生。然而,無論是祖父還是四爺爺,都不可能供他繼續求學,上他夢想的音樂學院了。父親中學畢業後參加了工作,在哈爾濱的一家小型工具廠給職工教書。可是這份工作他並不稱心,1956年,大興安嶺開發上馬,年僅十九歲的他沒有同家人商量,毅然報了名。當四爺爺得知父親要去大興安嶺的消息時,他即將踏上北上的旅程了。四爺爺趕到火車站,找到父親,淚漣漣地送給他一雙七毛錢買的球鞋,還把身上的中山裝脫下來送給他。父親一去三十年,直到病逝,再沒回到哈爾濱。他與四爺爺在火車站的告別,竟成永訣。
父親來到天高地闊的大興安嶺,先是與幾個朋友,在漠河鄉辦學,接著參加了放映隊,給各個林場放映電影,豐富伐木工的文化生活。據說父親做放映員的時候,熱戀上了酒。冬天的時候,戶外常常零下三四十度,父親帶著放映機和拷貝坐在馬爬犁上,在林海雪原穿行,懷揣酒壺,走一程就得喝幾口暖身子。而各個林場,總是好酒好肉款待放映隊。有時候電影還沒開演呢,父親就被灌醉了。放映員醉了,銀幕上的喜怒哀樂無法上演,人們隻能眼巴巴地等著父親醒來。
結束了放映隊的生活,父親回到漠河做教師,有了終身相依的伴侶。母親認識父親的時候,才十七歲,是鄉廣播站的廣播員。因為是鄉長的女兒,模樣俊俏,嗓音甜美,給母親介紹對象的人很多。可她最終還是選擇了貧窮的父親。母親說父親英俊,開朗,有才。他的毛筆字漂亮,吹拉彈唱樣樣都通,愛讀書。他從哈爾濱來大興安嶺時,帶來的唯一家當就是書。母親十八歲時,嫁給了父親,婚禮由外祖母家籌辦。父親坐著馬爬犁,把母親接進了洞房。父親最愛對我們說起母親的一件笑料就是,新婚的第二天早晨,他剛起來,聽見灶房傳來母親的哭聲。過去一看,原來這個家庭主婦,因為點不著火,無法做飯,蹲在灶坑前抹眼淚呢。母親也真是沒白哭,從此以後,生火做早飯的永遠是父親。自我記事起,每個早晨,都會先聽見門響,之後灶房“嘩啦——”一聲響(那是父親從院子裏抱來劈柴了),接著是劈柴“劈啪劈啪”燃燒的聲音,再接著是父親哼小曲的聲音(他喜歡一邊做早飯一邊唱著),最後是父親挨個屋子熱情洋溢的叫嚷聲:“起來啦,起來啦!”這說明早飯妥了。
父母婚後兩個月,把帽兒山的二叔接來讀書。父親輔導他,考上了齊齊哈爾醫學院,成為大興安嶺最早考上中等醫學專科院校的學生。我出生的次年,全家從漠河鄉移居到三合站,然後又到了十八站林業局,最終定居在永安。不管換多少地方,父親的角色始終不變,一直是教書匠。隻不過到永安以後,他做了校長。“文革”開始後,父母先後倒了黴。父親去“五七”幹校,母親因為來自中蘇邊境的漠河,被劃定為“蘇修特務”。父親一兩個月才回家一次,母親若是被拉出去批鬥,我們在家就沒人管了。母親說有一回她挨完鬥回家,一進屋,發現我獨自在炕上睡得正香,可枕畔卻盤著一條蛇!我們家在山腳下,那是夏天,窗戶敞著,蛇就是這樣爬進來的。母親說她被嚇得半死,以為蛇會咬我。可是這蛇繞著我爬了一圈,像是給自己畫了個句號,溜出窗戶了。多年以後母親憶及此事,還一臉驚恐。我笑著對母親說,我屬龍,蛇不好對同類下口吧。
母親說,“文革”一開始,她和父親就把被禁的書籍,用麻袋裝著,背到鬆樹林燒掉了。她回憶說,除了《紅樓夢》等四大古典小說名著,還有巴金、老舍和張恨水的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