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母親和生產隊(3 / 3)

在我的少年記憶中,秋天是屬於生產隊的季節,也是屬於母親的季節。秋收的學問很大,先收什麼後收什麼,完全取決於莊稼的耐寒程度。蘿卜和土豆要早收,傲霜的白菜和大頭菜可以後收。收好的菜,通常分三等,分堆放著。母親是一隊的秋菜調撥員,哪片菜好,該進哪個等級,她說了算。而最終留給隊裏的好菜,要做個偽裝。也就是將好的埋藏在裏麵,次的覆蓋在外麵,這樣塔河鎮來拉秋菜的人,就不會打它的主意了。

深秋的早晨,一掛掛從塔河駛來的馬車,碾著落葉和白霜,嘚嘚來到我們小鎮的莊稼地,采購越冬蔬菜了。四個生產隊的菜地相距不遠,但馬車停在一隊的時候多。往往一隊的秋菜售罄,二隊三隊的還堆積如山呢!母親忙完隊上的活兒,會歇上一兩天,然後請瓦匠來打家裏的煙道和火炕,把掛了一年的灰清除,再用石灰將牆刷得雪白,用藍油漆將炕塗得鋥亮。我記憶中的七十年代幸福時光,就是秋日的午後,懶洋洋地躺在新刷了油的熱炕上,一邊翻小人書,一邊啃青蘿卜。看累了,撇下小人書的一刻,看著雪白雪白的牆壁,感覺是在雲端,滿心晴朗。

生產隊的財富,是社員們用血汗換來的。母親做領工員時,我不止一次聽社員私下抱怨,說她領著幹活太狠了!而母親幹活之所以拚命,不過是為了讓大家多掙點。母親在生產隊賣力了二十多年的結果是,肩膀仄著,那是冬天在雪窩子裏扛小杆、長時間受重壓的緣故;而她的脊椎,骨刺叢生,常常疼得直不起腰來。

如今年屆七十的母親,一提起生產隊,就一肚子火氣。說是在生產隊幹了半輩子,沒少給國家作貢獻,可老了生活無保障,沒有補貼,不享受醫療,隻能靠子女來奉養,實在不公平!她說沒有生產隊,七十年代的人們,就得挨餓。我一聽她發牢騷,就會拿“六大股”的事擠兌她。她每回都撇著嘴辯駁,不過內容不同而已。她有時說:“要不叫我,你能吃上那麼香的牛肉麼,體格能這麼好麼,哼。”有時則說:“殺了頭老牛,塔河鎮就派人下來調查了,說明那年代的人不腐敗!現在別說殺牛了,當官的把單位吃空了,也沒人管!”每次說完,她都要念叨“六大股”的結局,誰誰病死了,誰誰得了老年癡呆症不認人了,誰誰窮得現在還得賣菜換油鹽,總之,晚景淒涼的多。

而我最想知道的,是喂牲口的老啞巴的下落。還記得有回我與鄰居的女孩溜進馬棚,坐在幹草堆上互捉頭發裏的虱子,我起了頑皮,將捉到的虱子往馬槽裏扔,被老啞巴發現了。他瞪著眼睛,舉起豬八戒扛著的那種九齒釘耙,將我們趕出馬棚。在他眼裏,所有的牲畜都是聖潔的。

有人說老啞巴去了山東,還活著;也有人說,他早就死了。我想老啞巴去了另一世,是回到故園了。因為那裏,是一個無聲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