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祖父與飛鳥(3 / 3)

隻有我知道,祖父在肉上沒虧著嘴。他吃的肉不用票買,是老天無償供應的家雀肉。

祖父不是好捕鳥麼,鳥兒要吃糧食的,捕多了養不起,他就把其中的家雀燒了吃。因為籠中的鳥兒,灰突突的家雀居多。祖父怎麼弄死家雀呢?他來到鳥屋,打開鳥籠門,手伸進去,逮著個傻乎乎胖嘟嘟的家雀,將翅膀別住,緊緊攥住,然後運足力氣,投鉛球似的,“啪”的一下,奮力摔向西屋鋼鐵般的牆壁。家雀瞬間頭破血流,一個跟鬥栽下來,嗚呼哀哉了。祖父每次大約摔上兩三隻家雀,然後提著它們去灶房,放到金紅的火炭上,手持爐鉤子,小心地翻轉著。也就十來分鍾吧,家雀熟透了。剝開它身上被燒得黑乎乎的表皮,嫩紅的肉就蓓蕾般地露出來了。將它胸腹處的內髒掏出來扔掉,在鹽巴上輕輕一蘸,就可以吃了。家雀肉的香嫩,是其他肉無法比擬的!祖父說這世上最好的葷腥,一個是鳥兒,一個是魚兒。它們一個不停地蹦躂,一個不停地擺尾,通身活肉,美味異常。小叔走了後,我常去草房,發現了祖父吃家雀的秘密。為了封我口吧,他偷著給我燒過幾次家雀,囑咐我不許聲張,說是讓人知道不好。祖父與我吃家雀時,總是把乳白的腦摳出來給我,說是我吃了它,腦袋就靈光了。在他眼裏,我是個笨女孩吧。

祖父愛鳥,可他摔家雀時的模樣,實在可怖。所以每回吃完家雀,想起鳥屋那麵血跡斑斑的牆,我又會惡心起來。

祖父夏天種菜,冬天拉柈子。菜和柈子自己使不了,就去賣。菜賣到塔河,他得挑著菜筐徒步進城;而柈子賣給小鎮的糧店、衛生所或是學校。我記得柈子是論“個”賣的,碼起來一平方米見方的柈子算一個,才賣八九塊錢。一個冬天拉著手推車進山,拚死拚活地幹,也不過賣二十個柈子。祖父掙來的那點錢,沒用於吃穿,都撇在路上了。他在永安呆不長,隔個三五年,就張羅回關裏。僅憑他攢的那點錢,是不夠上路的,母親得給他添。家裏若是錢不夠,就出去借。祖父回關裏的路線是,先到哈爾濱看他的四弟,然後到山東看他的三弟。他回來的時候,至多帶上兩斤花生米和一包地瓜幹。

有回祖父千裏迢迢歸來,竟提回了一籠鳥!那裏麵有兩對色彩豔麗的鳥,我們小鎮人絕沒見過的,於是大家都去他的草房看鳥。祖父神氣得像是中了皇榜,跟人說這鳥多麼金貴,花了他多少多少錢等等。母親聽說祖父把錢都撇在鳥身上了,氣個半死。不過,那些鳥水土不服吧,陸續死了,最後隻剩下一隻嬌鳳。

祖父在七十年代末得了腦出血,從此後腿腳不便,幹不了力氣活了。祖父摔家雀,它們的腦袋因他而出血,而他的腦袋最終也出血了,這是不是報應呢?從此後,我再也不敢吃燒家雀了。祖父病後,母親做好了飯,會喚弟弟送過去。晚上,才十來歲的弟弟就陪祖父睡在草房。祖父因病腿腳發涼,弟弟把炕燒得滾燙滾燙的,他還嫌涼,灶坑也不敢斷火,褥子都被烙糊了,熱得弟弟直淌鼻血。祖父心疼他,說得了大孫子的濟了。所以晚年的祖父,最疼的就是弟弟了。不過他對父親還是怨氣十足,說是不把他招到氣候惡劣的大興安嶺,他也得不了病。

祖父養病時,把東屋的鳥籠提到西屋,時時看著。聽著鳥叫,他的神情會愉悅一些。有兩隻鳥深得祖父喜愛,一隻是從山東家帶回來的嬌鳳,還有一隻是叫聲明朗熱烈的銅嘴臘子。祖父每天會蹣跚著下地,哆哆嗦嗦地抓瓜子給它們吃。

祖父第二次腦出血,被死神劫走了,那是1981年初春,我正在塔河二中加緊複習,準備高考。葬完祖父,我們把他養的鳥全部放生了,包括那隻嬌鳳和銅嘴臘子。

然而第二年開春,父親帶著弟弟去山上給祖父燒周年時,一進墓園,便聞一陣清脆的鳥鳴。但見祖父的墳上,立著一隻金黃嘴巴的鳥兒!它昂著頭,像是見了久別的親人,一聲比一聲叫得歡。家人湊近一看,啊呀,竟是一年前被放生了的祖父心愛的銅嘴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