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鳥語花香的菜園,對我的誘惑實在太大了,我情不自禁地靠近它。祖父知道他的菜園在永安是最好的,怕雞鴨鵝狗鑽進去糟蹋了菜地,隻要柵欄的空隙稍大一點,他就會去河岸用鐮刀砍了柳條,加密柵欄,所以溜進他菜園的,除了各色小蟲子,就是如我這般小孩子的貪饞的目光了。我除了覬覦菜園的花鳥,還覬覦裏麵的西紅柿和黃瓜。柿子隻要冒紅了,祖父就會把那棵秧子拴上一根繩兒,係個死扣,讓你解不了。若是小孩子跳進柵欄偷了柿子,他會立即發現,從而責罵小叔沒守好菜園。那時鎖頭還是金貴的東西,他不用於鎖家門,而是鎖了菜園的門,鑰匙拴在他的腰上,任誰也別想進去。看著柿子一天天紅透了臉,頂花帶刺的黃瓜舒展著婀娜的細腰,我直流口水。有一回我眼巴巴地扒著柵欄門看柿子時,被祖父撞見,嚇得我拔腿就跑。祖父喊住我,蹙著眉,先是罵我是個饞嘴巴子,沒出息,然後歎息著摸出鑰匙,打開菜園門,給我摘了個通紅的柿子,再將拴著繩子的那個秧杈掐斷。正當我竊喜找到了偷柿子的訣竅時,他警告我別打歪主意,別人掐掉秧杈兒,他一眼能看出來。
那個通紅的柿子如同一場日出,融化了我和祖父之間的堅冰,此後我常去他的草房。那座草房有兩間,小間在東頭,放置農具和鳥籠,我叫它“鳥屋”;西頭大的那間住人。我進了祖父的住屋,才明白他為什麼不鎖門,裏麵實在沒什麼可偷的呀。炕櫃塞著兩套行李,地上用木架子支起兩口箱子,裏麵裝著舊衣服。箱子上擺著兩個鏡框。大鏡框鑲著七八張黑白照片,居中的尺幅最大,七八寸,是祖父年輕時在山東老家的照片。他說那時家境好,開著油坊,雇了不少夥計。祖父穿長衫坐在中央,一副老爺的派頭,而他周圍,大都是穿短衫的人。我問他為什麼後來變窮了?他隻說“敗家了”,至於怎麼敗的,他不肯說。其他的小照片,都是他的各路親戚。而小鏡框裏隻鑲著一張照片,是我的祖母。她銀盆大臉,梳著光亮的發髻,大耳垂,溫順而明淨的大眼睛,眉毛和嘴唇弧線優美,沉靜秀氣,胸懷大度的模樣,看不出是個短壽的人,更看不出是個能把膽兒嚇破的女人。一到春節,祖父會在祖母的照片前擺上一雙筷子,一隻碟子。碟子裏通常是三隻水餃。平素,大鏡框落灰了祖父不管,小鏡框總是一塵不染,光可鑒人。有時我端詳祖母時,我的頭會映在鏡框裏,那種感覺就好像是被祖母給捉住了,心驚肉跳的。
我從漠河鄉回來的次年,父親被教育局發配到塔河糧庫當裝卸工。因為他跟進駐學校的工宣隊吵翻了,嫌他們勞動課安排多,擠占了文化課,罵他們“狗屁不懂”。在工人階級領導一切的年代,父親的言行,無疑是自討苦吃。祖父見父親落魄了,同情起他了。那時小叔已參軍,到北京當鐵道兵去了。祖父沒有串門子的習慣,但隔三差五的,他會到我家一左一右的鄰居家坐坐,打探父親的消息。祖父踏進人家門檻,也尷尬吧,總要大聲咳嗽一番,手中還拎著東西。春夏秋是青菜,蔥、小白菜或是芹菜,都是打成捆的,說是自己吃不了,讓人家幫著吃;冬天呢,是用於引火的樺樹皮或是鬆明。漫漫長冬,燒火可是個大事。鄰居也明白祖父的用意,會告訴他,我父親哪天回來高高興興的,哪天又罵罵咧咧的。祖父聽到父親不好的時候,會罵一句:“孬種!”我在自家小院聽得清清楚楚。祖父若是在西頭的木匠家打探情況,還要慨歎:“寫粉筆字的,就是趕不上拿刨子的!”確實,小鎮有了婚喪嫁娶一類的事時,木匠就神氣起來了。結婚的要打箱子櫃子,死去的要打棺材。木匠幹活,除了得工錢,講究的人家,還會送上煙酒糖茶或是雞蛋細糧。所以木匠家的灶房,常有香味飄出。隻要西院一響起“嚓嚓——”的刨子聲,我便知道誰家要辦喜事了。因為打棺材是不在他們家的,木匠會去出了喪事的人家幹活。
祖父什麼時候登我家門呢?除了端午、中秋和春節,就是家裏有肉吃的時候。豬肉憑票供應,隻要供銷社來了豬肉,大人會派我們這些小孩子排隊買肉。肉來得有限,賣著賣著就沒了。一旦售貨員扯著脖子喊肉賣不上幾份了,後麵的人不用排隊了,規矩的隊列就像被狂風吹倒的柵欄,立刻就散花了。大家蜂擁著往前擠,叫喊著,窗口前高高低低地豎起一條條攥著肉票的胳膊。我雖然個子矮,但一到這時,力氣出奇地大,總能擠到窗口,將胳膊伸到最前麵。母親見我有這本事,家中買肉的活兒,幾乎輪不到姐姐和弟弟了。也奇怪,春天讓我拉犁杖或是冬天拉燒柴,我沒精打采,腿腳發軟;可一旦知道到嘴的肉要飛了,便力氣倍增,奮不顧身地向前衝。買肉前,母親總囑咐買肥的,肥肉可以煉成葷油,補充家裏豆油的不足。可是到了最後,搶到肉就是勝利,沒法挑肥揀瘦了。家裏燉了肉,母親會打發我去請祖父來吃肉。祖父很難請,往往一次請不來,要去兩次。他來時總要提籃青菜,或是拎一摞樺樹皮,表明他不是白吃。來了板著臉,又是吐痰又是歎氣的,皺著眉坐在上位,好像我家沒一個讓他開心的人。所以別人家吃肉一團和氣,我家吃肉像吃喪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