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漠河鄉回到父母身邊,是1973年的夏天,讀二年級了。
我們家所在的山鎮叫永安,隻有小學和初中。如果上高中,就得去離家十多裏地的塔河。塔河是個林業局,有幾幢紅磚的二層小樓,在我眼裏那就是聖殿了。
我們小鎮是清一色的糊著黃泥的板夾泥房子。這種房子舉架底,窗戶矮矮趴趴的,夏天時敞著窗,雞和狗進屋子,往往不走門了,越窗而入。它們有時腿腳不利索,蹬翻了窗台上的花盆,那就遭殃了。母親會捉住調皮的雞,用剪子鉸掉它翅膀和尾巴上的羽毛,讓它飛不起來;對待狗,她動用的則是笤帚疙瘩,啪啪打狗頭,讓它長記性。狗當時是記住了,耷拉著尾巴蜷縮在牆角,嗚嗚哀叫,可是不出三天,它又撒歡跳窗了。其實被損傷的花盆都是泥盆,不金貴;栽植在其中的花兒,也都尋常,不過是玻璃翠、繡球、燈籠花之類。
我回到永安後,發現家裏多了兩個新成員,祖父和小叔,他們是從帽兒山來的。
祖父五十多歲,國字臉,劍眉,鼻梁挺直,眼睛黑亮,目光犀利,滿頭烏發,腰板溜直,聲若洪鍾,大踏步走路,一派硬朗之氣。小叔十七八歲,圓頭圓腦,整日武槍弄棒,打遍鄰裏。他們住在生產隊前麵的草房,有兩片大菜園。
祖父衣著潔淨,愛吐痰和皺眉,好像總是氣不順。因為父親在哈爾濱擅自報名參加大興安嶺的開發建設,斷了祖父的城市夢,所以他對父親有一股說不出的恨!據說我沒回來時,祖父有回扛著斧子雄赳赳地來到我家門口,吆喝著:“老大,你給我出來!”要把父親給劈了。
父親是長子,叫“遲澤鳳”。他有兩個弟弟,二叔“遲澤鳴”,小叔“遲澤岐”。祖父祖母想再添個男孩,圓了“鳳鳴岐山”的美夢,可惜小叔三歲時,祖母去世了。“遲澤山”沒指望了,祖父便把小叔“澤岐”的名字改成“澤福”,隻留下“鳳鳴”。祖母去世時,還不到四十。她的死與日本鬼子有關。祖父家在帽兒山的時候,有天祖母坐在院子洗衣,日本飛機突襲,一顆炸彈在附近落下,爆炸聲嚇破了她的膽兒,從此後一病不起,沒多少日子,丟下還在吃奶的小叔走了。所以祖父一提起日本人,目中噴火,咬牙切齒,說是中國跟哪國友好都可以,就是不能跟小日本!他見我扛著紅纓槍上學,最愛說的是:“殺鬼子!”紅纓槍的槍頭是木頭的,為了使它看上去像金屬的,刷了一層銀粉。這樣的槍頭,連稻草人都紮不透,別說是血肉之軀了。
永安的房子不像漠河鄉,沒有獨門獨院的。一幢房子,少則兩家,多則四家。我家住的那幢房子,就有四戶人家。一般來說,把兩頭的人家,屋子和菜園都大,而中間的住戶就窄巴了。雖然父親做校長,但我們家住在中間,隻有兩間屋子,一個小灶房。弟弟和父母住大屋,我和姐姐住巴掌大的小屋,差不多是進屋就上炕。
祖父一旦不痛快了,就會找父親撒氣。他來我家鬧時,小叔會提前通風報信。說:“快,你爺找你爸算賬來了,快插大門!”我們趕緊把大門拴上,將怒氣衝天的祖父擋在門外。
祖父一來鬧,我除了害怕,還覺得羞恥。因為一左一右的鄰居,聽到罵聲,會跑來看熱鬧,聽他曆數父親的不是,那簡直就是一台戲。在祖父心中,父親最大的不是,就是不該來這個冰雪之地,逼得他們也得跟過來,大家夥一起下火坑。
祖父嫌我們這裏冬天長,兩眼一望白茫茫,拉泡屎還得分兩起,不然屁股就凍麻了,實在不是人呆的地方。他還嫌這裏沒電,沒自來水,沒飯館和澡堂子,人不活泛,死氣沉沉。祖父進不了門,不耽誤他罵。罵夠了,他總要將一口痰吐在我家大門口,最後罵一句:“強眼子!”悻悻離去。大門外的人散去了,可我們久久不敢打開家門。怕開門的一瞬,會飛來祖父的痰和斧頭。
祖父無休止地與父親作對,弄得父親很沒麵子,所以一開始我討厭祖父,覺得他就是從天而降的妖魔,專為人不痛快兒來的。在路上碰見他,我很少叫他“爺爺”,他也不正眼瞧我。有時候,我遠遠看見祖父的身影,趕緊開溜,不想撞他的冷臉子。
祖父很會種菜,他的兩片菜園,精耕細作,勤於施肥,成為我們小鎮農人最羨慕的園田。園裏沒有雜草,菠菜和大蔥翠綠翠綠的,豆角豌豆爬滿架,土豆圓滾滾,黃瓜脆生生,西紅柿和茄子紅紅紫紫地壓彎了秧。祖父除了種菜,還在邊邊角角種了花兒,向日葵,大煙花,掃帚梅,爬山虎等,然而這些還算不上絢麗。祖父的菜園最誘人的是什麼呢?別家的園子頂多有青蛙和蟈蟈的叫聲,而他的園子,鳥聲陣陣。祖父喜歡捕鳥,將它們關進籠子,掛在菜園的豆角架下。籠子少則兩隻,多則四五隻。最特別的籠子,是“叫油子”待的“滾籠”。什麼是“叫油子”呢,就是喜歡叫,而且叫聲最動聽的鳥兒。它獨居的“滾籠”,一左一右有兩個翻轉的小門,上麵別著穀穗。叫油子熱烈叫著的時候,會引來半空中飛翔的鳥。它們看到滾籠上的穀穗,不顧一切衝下來。當它們腳踏著翻轉的門時,至多啄上一口穀子,就會落入陷阱。所以叫油子在我眼裏,是個不折不扣的叛徒。其他籠中的鳥兒,看著陽光好,或是看著花兒好,也會動情叫上一刻。但它們看見籠外的鳥兒被叫油子叫來,想起自己的不幸了吧,會停止歌唱,極少幫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