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外祖母的灶火(1 / 3)

外祖母說:“貓兒,你去給姥姥抱塊柈子!”

我撅起嘴,磨蹭著走向院子的柈子垛。

柈子就是柴火,七十年代的大興安嶺,家家戶戶燒的都是柈子。鮮樹不能做柈子,得是風幹了的被狂風掘了根的倒木,或是雖然站立著,卻已被雷電打死的枯樹。將它們鋸得一截截的,再用斧子劈成塊,柈子就成了。柈子有鬆木的,也有白樺木和水冬瓜的。鬆木柈子大多有鬆油,燒起來火焰旺,金紅色,散發出濃烈的鬆香氣;白樺木柈子的火焰橘黃色,香氣也有,不過非常淡,得覷著鼻子仔細聞;青皮的水冬瓜柈子,火焰倒是好看,能發出太陽般的白熾光焰,可它沒香氣,而且不抗燒,在爐膛趴上半小時吧,就灰飛煙滅了。所以外祖母一看家人拉回了水冬瓜,就會撇嘴,好像誰領來了一個病病怏怏的丫頭,非要做她的兒媳似的。

柈子垛高高的,我矮矮的;柈子垛像頭肥實的花母牛,而我則是它蹄子旁可憐的螞蟻。我討厭抱柈子,一不留神,柈子身上叢生的木刺,就會紮了我的胳膊或手。刺紮得淺,用針挑出來,忍個瞬間的疼痛就是了;若紮得深,難以拔出,皮肉就像是鑽進了一條毒蛇,火燒火燎的,晚上連覺都別想睡安穩!

外祖母分派我做活的時候,是1970年,我滿六歲。那年夏天,母親將我送到漠河鄉的外祖母家。由於年幼,在父母身邊時,我不做活,見天的除了吃和睡,就是淘氣。可是外祖母覺得像我這般大的女孩該調教了,所以母親一把我撂下,她就教我抱柈子,倒尿罐,抹桌子掃地,洗手絹和襪子,這些小活,她認為不可小視。

我不願意外祖母叫我“貓兒——”,我有小名的,叫迎燈。隻不過因為我四五歲的時候,在托兒所與小朋友搶蘋果吃,撓傷了人家的臉,就落下個“老貓”的外號。外祖母一叫我“貓兒——”,我就氣鼓鼓的,感覺自己不是人,跟豬狗一樣了。

外祖母是個小腳女人,又矮又瘦。她明淨的瓜子臉,骨碌碌的黑眼睛,快五十的人了,看上去卻一派少女的神情。她頭發白得早,那發髻套裏塞著的頭發,就像一網銀魚!她喜歡白衣黑褲,不管太陽多麼曬,她的膚色都是白皙的。她說話語速快,跟她幹活一樣利落。無論冬夏,她總是淩晨四五點鍾就起來。

外祖母家的早飯從不對付,稀的幹的都得有。幹的永遠是烤得外焦裏嫩的火燒。稀的呢,秋冬時節是粥,小米粥或是玉米糊糊;春夏時節依仗著菜園的蔬菜,湯就登場了。菠菜、小白菜和西紅柿,是湯的主角。湯的配角永遠是香菜,外祖母把它們切成碎末,每種湯出鍋時都要撒上一層,讓它們像綠珠子一樣在湯上滾動。除了這些,外祖母還得給外祖父準備酒肴,他一早一晚要喝酒的。酒肴是煎魚,或是小蔥拌豆腐。外祖父晚年在公社打更,晚出早歸。他早晨交完班,大約五六點鍾的樣子。他一進家,外祖母就把酒菜擺上桌了。冬天的太陽出得晚,外祖父坐在圓桌旁喝酒的時候,還得掌燈。等他喝完酒,我從炕上爬起來,油燈就滅了。天邊是紅的,外祖父的臉膛也是紅的。不過外祖父臉上的紅,是酒氣給熏染的。太陽出來了,外祖父倒在炕上睡去了,饞嘴的我顧不得梳洗,直奔飯桌,享用剩下的酒肴。

我和外祖母睡在東屋。東屋有一鋪大炕,刷著藍油漆,光溜溜的。光溜到什麼程度呢?不僅能照人,貓在上麵走,往往爪下打滑,側歪了身子。被褥整齊地摞在炕梢,用藍方格布苫著。為什麼不能放炕頭呢?因為炕頭挨著火牆和灶坑,它們燒得太熱的時候,被褥就成了燒餅,會被烤成焦黃色。那時候的布匹和棉花憑票供應,傷了被褥的臉皮,損失可就大了。

外祖母喜歡講鬼神故事,晚上她鑽進被窩,嘴裏就會蹦出妖魔鬼怪,我聽了害怕,一怕就想撒尿,可尿罐擱在門口,屋子黑漆漆的,我不敢下地。外祖母隻好翻身摸出手電筒,射一束光為我壯膽。往往我撒尿後哆哆嗦嗦回到炕上,她就不說故事了,大約覺得我聽怕了再去撒尿,浪費手電筒的亮兒,不劃算。外祖母睡了,我卻睡不著,想知道那些故事的結局,於是就用癢癢撓把她撓醒。外祖母的枕頭下除了放著手電筒,還有一個用曬幹的玉米棒子做成的癢癢撓。我撓醒她,問:“姥姥,後來怎麼樣了?”外祖母迷迷糊糊中嘟囔著:“怎麼樣了——”然後歎口氣,說:“這麼樣了——”隨便講幾句,給鬼神一個去處,把我打發了,複又睡去。她也不能不睡,不僅一家人的早飯等著她做,一個院子的牲畜和家禽,也會在醒來後,張著嘴朝她乞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