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都市懷春:一種民族性的頹廢
一、海派情欲小說都市懷春的普遍性
海派作家與海派文學常給人一種錯覺,海派作家是摩登少年,海派文學為先鋒文學,其實,這僅僅是一麵。以海派情欲小說看,海派文學固然不乏現代特質,如有的作品具有頹廢之美,再如作家有時以精神分析來展示人物內在的性衝動,但海派文學的民族特色不容忽視。在情欲小說裏,海派作家常常將性欲衝動與由欲生情稱為“懷春”,他們的具體做法是,將人物放置在春天,或如果不出現春天也要人為地把他們與春天聯係在一起,春日暖陽複蘇人沉睡的本能。縱觀海派情欲小說,就能發現,涉及懷春的作品之多、作家之廣令人驚奇;然而,與海派作家相比,其他現代作家(京派作家除外)似乎不屑於重走中國古典文學的老路,在他們的小說裏,懷春的次數並不多見。這說明懷春是現代海派小說的一個重要現象,深究懷春的意義就有可能觸及海派作家、海派文學的某些特質。
海派小說的懷春有一些經典場景。施蟄存《春陽》裏的昆山嬋阿姨是一個寡婦、三十五歲的老處女,她到上海的時候恰逢暖和的春天,“當她望永安公司那邊走了幾步路,忽然地讓她覺得身上又恢複了一種像是久已消失了的精力,讓她混合在許多呈著喜悅的容顏的年青人的狂流中,一樣輕快地走……走”。傳統婚姻下的悲劇人物嬋阿姨,在還未嫁的時候丈夫就死了,貞節的她從來就沒有做過女人,上海的暖春複活了她壓抑已久的春心。再如蘇青小說《續結婚十年》,蘇懷青離婚後事業有成,在《秣陵春》一節,“春風吹開了桃李花,我的心境仍舊是那麼鬱鬱的,百無聊賴”,因為“飽暖則思”。類似的懷春細節比比皆是,如章衣萍小說《阿蓮》,葉靈鳳的《浴》、《姊嫁之夜》、《摩伽的試探》,章克標小說《九呼》,滕固的《銀杏之果》,予且的《留香記》,東方蝃(蟲東)的《春愁》、《惜餘春賦》,徐訁於的《癡心井》等都不乏春情蕩漾,再往下列舉還有。即使是以現代而前衛麵目出現的小說家如劉呐鷗、穆時英也有懷春情結,劉呐鷗小說《禮儀與衛生》,穆時英小說《五月》、《田舍風景》、《第二戀》等都注重春天的神奇力量對人的奇妙作用。在眾多的現代海派作家中,葉靈鳳可能是一個較多地依賴懷春來推動小說情節發展的作家,他筆下的懷春既有實寫,也有人為的附加。前一類不再舉例,在後者譬如《鳩綠媚》裏,波斯公主鳩綠媚與她的老師一見鍾情,他們的夢境猶如《牡丹亭》春夢的重寫、他們的初次見麵仿若《紅樓夢》裏的寶黛初會,這一天不是春季的一天,但波斯公主、白靈嘶先生一直在做不是春天的“春夢”,所以,她說:“白靈嘶先生,我覺得在好久之前我就受過了你春風的吹拂。”春風由實入虛,這個象征體即便脫離了春天仍具有神奇的性意味。不能否認的是,海派作家並非人人都鍾愛懷春這一技巧,張愛玲就是一個。作為一個與傳統淵源頗深的作家,她盡量回避春的字眼,這可能是她創作上的有意而為、對海派文學濫用懷春技巧的一種反彈。雖然這樣,小說《十八春》還是落入俗套,世鈞與曼楨的愛情始於春天。綜上所述能得出結論,雖然有一些作家、作品例外,但海派作家樂於以懷春的手法展示男女情欲應該是一種普遍性的特點。
與海派作家不同,海派之外現代作家的愛情或情欲小說中的懷春細節不能算多。需要強調的是,本文所謂懷春,不是泛指一切情欲或愛情,而是指向以春天來揭示人欲的萌動以及愛情火花的點燃這種思維模式,所以,懷春是狹義上的懷春,必須伴隨有春的意象。若泛指懷春,本文將以引號加以區別。以這個標準來衡量,許多涉及愛欲的現代小說名篇,如魯迅小說《傷逝》,鬱達夫的《沉淪》、《銀灰色的死》,茅盾的《子夜》,老舍的《駱駝祥子》,蕭紅的《生死場》,趙樹理的《小二黑結婚》等明顯沒有懷春跡象,如果窮盡,這個“隊伍”實在太長,故不再羅列。不能否認的是,懷春在非海派作家的愛欲小說裏也出現過,如巴金的《家》、魏金枝的《報複》等,但它們所占的比例並不大,換言之,懷春沒有普遍性。例外的是京派,下文將論述到。
由於懷春是一個中國傳統文化範疇,所以,懷春的普遍性表明,海派作家在這一點上與中國傳統的關係密切,同時,他們的創作還受製於海派文學的雜糅文化語境:上海不隻有現代都市氣息;並且,現代上海有全國最多的同鄉會,是佛教複興的中心,可見,上海還是中國傳統文化的都會。許多新文學作家則不像海派作家,他們各有新文化資源,如五四作家之於民主、科學的西方啟蒙思潮、左翼作家之於馬克思主義等,這種比較單一的文化信賴使得他們常常掙脫了傳統懷春模式的製約,在五四文學裏,愛情與個性解放結合,在左翼文學中,革命加愛情盛行。京派作家的選擇與海派趨同,如沈從文是一個喜歡寫人性的作家,他的一些小說如《丈夫》、《春》、《春天》等都是懷春小說。這種例外並不奇怪,因為京派是一個有古典傾向、以鄉土抗拒都市的文學流派。京派與海派的對立說明海派文學具有現代都市氣質,但這種極富有現代都市氣息的文學,其傳統、趨舊的特點明顯,都市懷春就是其中之一,這正是海派小說懷春的獨特性。
二、懷春披露民族無意識
海派作家熱衷於懷春的寫作,顯而易見,上海的色情文化與文學消費在起一定的作用,但是,同樣在上海,左翼作家為革命舍棄懷春,所以,懷春書寫首先與作家的文化選擇有關。從表麵看,海派作家選擇懷春就是選擇承接中國古典文學。如果往上溯,鴛鴦蝴蝶派文學是起點,明清小說如《紅樓夢》、戲劇如《牡丹亭》等是必經之處,再上去就是唐宋詩詞、魏晉南北朝文學,《詩經》是光輝的終點。《詩經》裏有大量的愛情詩,無論男女懷人、求歡抑或結婚等大都選擇在春天,如《卷耳》、《草蟲》、《燕燕》、《采葛》、《桃夭》等都是。《詩經》基本上是當時社會的忠實記錄,剛從原始社會走出來的先民,為什麼要選擇在春天而非其他季節裏“懷春”?顯然,懷春作為中華民族固有的原始文化現象,它隱藏著民族的秘密,若要揭示它的內涵,就必須對先民的懷春做一番文化人類學考察。生活在現代都市文化語境下的海派作家不厭其煩地重複懷春的寫作,這說明他們觸摸到沉潛得很深的民族內心律動,以榮格的理論看就是沉睡的民族無意識原型一再在他們的大腦裏被激活、從而迫使他們不斷地創作出民族化的懷春小說。
懷春在春秋以前就是一種自上而下的行為,這一點,《禮記》、《周禮》等文獻裏多有記錄。盡管這些文獻成書較晚,但他們大體上是先秦人生活的一種實錄,可信度高,所以,它們是懷春研究的可靠資料。為了論述上的方便,下文常常將這一段遠古時期統稱為先秦。據《周禮·媒氏》記載:“中春之月,令會男女。於是時也,奔者不禁。若無故不用令者,罰之。”【30】適齡男女幽會、結婚的時間由官方確定,一般而言,隻能在春天,尤以仲春時節為最佳,若有違反,還會遭到處罰。官方的指令是一種約束力,帝王的身體力行則是一種導引。《禮記·月令》裏說:“是月也:玄鳥至。至之日,以大牢祠於高禖,天子親往,後妃帥九嬪禦。”【31】中春之月,天子親自祀神禖,而且,還帶頭給百姓示範懷春。天子這麼積極推廣,用意在於引導子民多給他生育小子民。這樣,春天就被賦予特別的意義,除了“會男女”之外,有學者說:“先秦時代仲春會男女的風俗延至漢代以後,便成為了人們結秦晉之好的最佳時機。”【32】在人為外力的作用下,在人欲的驅使下,懷春就流傳了下來,而且,作為一個專有名詞,它後來沒有時節上的局限,一切男女之欲與情都是“懷春”。
遠古中國人為什麼要選擇在春天裏“懷春”?《禮記·月令》說得很清楚:“是月也:天氣下降,地氣上騰,天地和同,草木萌動。”【33】在遠古人看來,春天是天地交媾的季節,這種行為使得大地上萬物生命勃發,故,人便應天地之氣而生情。《白虎通》也有類似見解:“嫁娶必以春者,春,天地交通,萬物始生,陰陽交接之時也。”【34】天地也有靈性,這是“泛靈論”的神話思維模式。愛德華·泰勒認為:“由於人的靈魂學說自然擴大的結果,就承認了動物的靈魂。樹木和其它植物的靈魂也就沿著特殊和有點不確定的途徑隨之而來。最後,非生物體的靈魂把一切理論引到了極限。”【35】以“萬物有靈”論剖析,先民因為人“懷春”而推導出天地也“懷春”,又因為草木等在春天裏萌發新生命就推斷出春天是“天地交通”之時,所以,人的懷春就是上順天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