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抗異化、複歸素樸,為了突出這一主題,海派小說首先敘述了現代社會對人的壓抑。穆時英是新感覺派“聖手”,他的小說很好地把握住現代都市“物”的本質,《黑牡丹》是其中的代表之一。都市故事的發生空間是舞廳,焦點是舞娘“黑牡丹”,她的倦乏在她與舞客之間引起一場對話:
“卷在生活的激流裏,你知道的,喘過口氣來的時候,已經沉到水底,再也浮不起來了。”
“我們這代人是胃的奴隸,肢體的奴隸……都叫生活壓扁了的人啊!”
“譬如我。我是在奢侈裏生活著的,脫離了爵士樂,狐步舞,混合酒,秋季的流行色,八汽缸的跑車,埃及煙……我便成了沒有靈魂的人。那麼深深地浸在奢侈裏,抓緊著生活,就在這奢侈裏,在生活裏我是疲倦了。——”
“是的,生活是機械地,用全速度向前衝刺著,我們究竟是有機體啊!……”
上述對話簡短,但對現代人的刻畫相當深刻。他們生活在物質的海洋裏,物質的豐富程度、誘惑力就像《申報》上的消費品廣告,所以,他們身不由己地占有各種物質、竭力滿足自己的消費欲求。然而,在擁有物質的同時,他們其實也被物質擁有,一是他們得賺錢購買物質,二是他們的身心都被物質所迷惑。除了物質,他們沒有了自己,這就是為現代文明所異化的人。沒有靈魂,他們的靈魂被物質所攫取,他們隻有倦怠的軀殼,他們需要休息更需要反思。患有現代文明病的人不隻這兩人,小說《鳥語》裏的都市人也病了,因過於在乎名利、欲望,他“患著嚴重的神經衰弱”。呈病態的人很多,尤以劉呐鷗、穆時英等人的小說為最,吳福輝先生以為:“海派的這種文學中的‘人’,其顯著的現代特征,是它感受文化壓迫的敏銳性。”【33】說到底,現代文化壓迫人,所以,我們能說,小說以都市敘事展開了對現代文明的批判。小說家也在為患“現代病”的人尋找出路,即小說的落腳點是人的解放,如何治療都市病是小說要確立的另一個宗旨。
如《黑牡丹》裏的都市人所言,他們“該找一個好的驛站休息一下”,放鬆身心,謀求解脫,於是,小說開始另類敘事,即田園或山水敘事。與都市敘事不同,後者著力凸顯道家風範,敘述一種無負重的生活。《風景》裏的現代人在旅行途中覓得片刻的身心放逐,他們走出都市脫光象征著文化的衣服、赤身走在自然,如“出籠的小鳥”把機械文明棄置身後,以放浪的生活抗拒文明的刻板,以原始對抗都市的人為。《鳥語》有更為突出的道家文化色彩,一是整個鄉村的環境寧靜和諧,二是人們過著簡單樸質的生活,三是被人稱為“白癡”的芸芊毫無機心、樸素如真人。無論是《黑牡丹》還是《鳥語》,小說均以詩一般的語言謳歌鄉村美景與人們的淳樸生活,如:“外祖母家有一個後園,後園不小,都種滿竹,也有幾株果樹,幾叢野花,圍著枯朽的籬笆。園中有一間凸出的軒子,是舊式的建築。假如在過去,這後園應當是一個花園,這軒子一定是飲酒賞花賦詩的所在,但如今再沒有人玩這些風雅的事,外祖母把它充作堆農具雜物的地方。”這一段描述真實地展示農村的風景,一是優美,如詩如畫;二是沒有多少人工氣息、更沒有文人氣息,因為它是素樸的。再如,為都市物質所奴役的人,在來到聖五所隱居的別墅後,“黑牡丹坐在露台上靜靜地抽著煙,臉上已經沒有了疲倦的樣子,給生活壓扁的樣子”。這點明郊外的生活悠閑,人們不再用心,心不為外物所驅使。所以,田園或山水敘事的目的就在於給都市人找一處放牧心靈的地方,在於解放備受羈絆的人性,而道家生存哲學則是解脫的工具。
現代都市文明還在向鄉土擴張,“這種現代文明正漸漸地侵蝕著鄉村生活與鄉下人淳樸的人性”【34】。注意到該現象的不隻沈從文等鄉土作家,海派作家對此也不乏深刻的認識。杜衡的小說《懷鄉病》敘述一個古樸的鄉村,那裏的生活方式很古舊,人們的生活很簡單。但是,隨著現代公路延伸到這裏,鄉村的寧靜被打破了,首受其害的是眾多船夫,公共汽車的開通使得他們集體失業。於是,在那裏,河流上幾乎看不見船隻來往,樸實知足的船夫因而不能養家糊口,他們被迫走上打家劫舍的道路。客觀地說,現代化未必就是一個不好的進程,隻要把該做的事情做好,這對鄉村也是有利的。不過,從小說的傾向看,批判現代、向往素樸的生活是它的大主題,這表明了作家有反現代文明的願望。這種敘事可稱為泛都市敘事,是都市敘事在鄉村的延續。在這個方麵,《漁人何長慶》也是一個極好的例子。受海派風氣的影響,人們慢慢地有了對簡單生活不滿、向往奢華的心理,菊貞就是其中的一個。為繁華都市所誘惑,她來到上海,純樸的心性被扭曲,她墜入上海物欲的地獄裏,身不由己地墮落。可見,泛都市敘事揭示了都市文明對鄉土自然人性的異化,特別是《懷鄉病》,它猶如一曲田園牧歌的挽歌,深切地悲悼逝去的寧靜鄉村、淳樸人性、樸實生活。
而未遭受破壞的鄉村,有著簡單的富足、寧靜的平和。如《漁人何長慶》有一大段對鎮市的描述:“這個小鎮的魅惑人的地方,還不僅是這些小山的故事,它又有一種滿帶著魚腥的江村的景色,足以使人慨然想起了我國的富饒。每天上午,你從閘口鎮的頭上慢慢地走,向左方看,向右方看,一直走到南星橋市梢,你可以看見各種新鮮的魚,……”這是一種天生的富饒,不像都市的繁華,有過多的人工色彩,是人欲瘋狂追逐所致,鄉村是樸素的。鄉村人的生活是隨時令的,到什麼山唱什麼歌,不會刻意追求;鄉村人劃船、打魚、賣菜,都有著自然的隨意。《漁人何長慶》是這麼形容小鎮人的:
正午之後,恰與都會的街上相反,大路上顯得靜寂了。店鋪裏的夥計,大都在靠著櫃台打盹。即使寥寥的幾個行人也顯得神情十分懶散,拖拽著沉重而遲滯的腳步,到碼頭上,車站上去接候,或送別什麼人,或是上澡堂子去洗澡,理發店裏去剪發。小茶店裏桌麵空空,隻有兩三個默然相對的茶客。……一個陌生人會在這時候悵然有長日如年的感想。
沒有速度,有的是懶散寥落;沒有喧囂,有的是靜寂,鄉村有古老的詩意,鄉村敘事就是要描繪出這經久的詩意。風景是詩的,人在畫中,生活自在,人性自然,這距離老莊的理想社會應該不會太遠了。
上文論述了幾個小說,它們可分為兩種類型,但是,在敘事上它們有共同點。它們所敘述的世界有兩個:“一個是代表著邪惡、腐敗、墮落、委瑣,人性深受文明異化的現代都市;一個是代表著未受文明玷汙,充滿牧歌情調的鄉村世界。”【35】這句話雖然是用來評價鄉土小說的,但同樣適用上述幾個海派小說。而且,在沈從文等人的小說中,這兩個世界大都是彼此分開的,在海派小說,二者有機地融合在一起。這麼做的目的是:都市敘事不光著眼於批判,更在於拯救,唯有返回到自然,現代人才能從“鐵籠”中解脫而詩意地棲居,因此,有人說,“老莊思想當下所成就的人生,實際是藝術的人生”【36】,而不是功利的人生。可見,都市敘事與鄉村敘事形成反差,這就達到了小說的預期目的:反現代與複歸到素樸。
三、自然人格與小說敘事
海派文學的自然人格主要包括三個方麵的內容:做自然人、自然做人、與自然合一。它始終有一個參照物,即為都市所異化的世俗人格,所以,這勢必給小說敘事帶來特定的影響,一方麵,敘事必然受自然人格的製約,另一方麵,為了進一步突出自然人格,必要的世俗敘事也不可少。換言之,自然人格在鄉村敘事與都市敘事的對比中得以盡情展現。
《鳥語》裏的敘述者是小說裏的一個人物,他是都市中人、一個現代知識分子,他被人所創造的現代文化所異化,患有心理疾患,所以,他對相對樸素原始的鄉村很有好感,對自然純淨的芸芊十分讚賞,小說正是從這個現代人的視角來看芸芊的。在敘述上,小說先從外圍接近芸芊,她的第一次出場隻是露了一個麵,但因為給敘述者留下好的印象,所以,敘述者向旁人打聽她,得到的答案是“她是一個白癡、繡花枕頭”,既不會讀書、也不會做女紅、更不善於跟人交往。第二次出場則是在清晨裏她與鳥的交流了,敘述者從中看到她的可愛,並且,隨著交往的進一步加深,他“驟然看到她的臉的奇美與高貴”。他們的正式交往由此開始,敘事進入正麵展示芸芊心性的階段。小說敘事突出兩個方麵的內容,在人的文化領域,芸芊堪稱癡笨;但她很神奇,她的神奇不屬於人間、而是屬於自然。因此,她在讀書時神情恍惚,不過,她對詩歌《鳥語》有很不錯的悟性,一講到自然知識,她也很感興趣。綜合各種感受,敘述者有一段對她進行評價的描述:“我發覺她的悟性無疑的是超乎常人,她直覺非常靈敏,但是她沒有係統與組織的能力,記憶力不強而感應力非常豐富,許多的回憶實際在她隻是一種感應而不是記憶,她似乎有十個心靈,但缺少一個頭腦,而她性格的超絕與美麗,純潔與善良也許也正是這個原因了。”這是一個處於原始狀態下的人,形容她的係列詞是“悟性”、“直覺”、“感應力”、“心靈”,不吻合她的係列詞是“係統”、“組織力”、“記憶力”、“頭腦”,總之,她有“心”無“智”,她的心性停留在人的本真狀態,沒有進入人的文化領域,她真是“絕聖棄智”【37】的典型,因此,飽受現代文化之苦的敘述者,不僅努力地親近她,而且,從中也看到人的解放的曙光。綜上,小說在敘事上的特色是:從現代文明受害者的視角看芸芊,敘述者從遠到近,以至於後來零距離跟她接觸,對她的素樸、純真、善良,敘述者作了高度的評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