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自然思想支配下的小說敘事藝術
一、都市之外辟自然
中國雖然有“大隱隱於朝市”的說法,但在文學作品裏,隱士往往隱居在山水田園之間。一個突出的例子是陶潛的詩歌中的抒情或敘事主人公,他們甘於貧賤、樂而忘憂,在山水裏體驗人與自然的和諧之樂趣。柳宗元也有幾首寫隱士的詩歌,如《江雪》、《漁翁》等。其中,後一首是典型的敘事詩:“漁翁夜傍西岩宿,曉汲清湘燃楚竹。煙銷日出不見人,欸乃一聲山水綠。回看天際下中流,崖上無心雲相逐。”它顯然具備了敘事詩的特征,“一、它要表現時間的長度和空間的變化,交代人物的行動和動作;二、它對‘行為’的描述,總是與抒情緊密地結合在一起;三、它對‘行為’的描述,總要受到詩歌節奏、韻律和意象性句法結構、修辭規則的製約。”【24】這裏要說明的是詩歌的敘事空間是天地山水,而且是非人化的山水、自然的山水,它為人物的道家人格表演提供了一個十分適合的場所。
許多古典文學作品之所以建構人類社會之外的自然空間,在於自然確實能體現道家精神。無論是老子或莊子,雖然他們的思想不盡相同,但他們都對自然有特別的好感,在《老子》的言論中“天地”總是高於人,莊子有“天地有大美而不言”【25】等;另一方麵,他們都痛恨當時的社會,認為人的文化損毀了天道,所以,道家在總體上有避人世、返自然的傾向,老莊自己就是以身作則的典範。受道家思想影響,道家中人或生活在自然或寄性情於自然,因此,自古至今的道家敘事文學(包括抒情文學在內),在敘事空間的選擇上偏好自然,換言之,小說故事發生的空間為山水或田園。
海派道家題材的小說也常常將天地山水作為敘事空間。它是海派小說的第四空間,其他一是現代氣息的都市(如街道、舞廳、咖啡館等),一是儒家的內室,一是佛教色彩的空間。從特定角度看,它是一個遠離社會的空間,因為道家的自然本來就是非人化的自然。因此,道家文化小說敘事空間的創建往往必須延伸到都市之外,《田舍風景》、《懷鄉病》、《漁人何長慶》、《黑牡丹》、《鳥語》等都是實例。其二,如果說儒家家文化空間是倫理空間,佛教色彩空間是宗教空間,那麼,道家小說敘事空間就是一個生存哲學的空間,它不隻是風景,而且是道家淡泊人生上演的舞台。這種人生規避都市文明,所以,山水是它最好的載體。當然,這麼說也並不是認為隱士就隻能在山水之間忘情、忘我,而不能寄居塵世,但作為敘事空間,自然確實是一個最有道家文化色彩的空間,從這個角度講,海派小說以山水作為敘事空間就顯現了空間的道家文化價值,反過來說,小說正是在道家文化的製約下選擇了自然。這正如有學者在評論廢名、沈從文等人的創作時所言:“對自然人性的關注,使他們甘居於時代的邊緣地帶,於紛紜的時代潮流之外堅守文明批判陣地,遠離喧囂的城市,聚焦於寧靜和諧的田園山村。”【26】海派作家是趕時髦的一群,但他們並沒有棄離傳統,道家文化空間的擇取是例證之一。
《漁人何長慶》故事發生的空間是:“滬杭路線的終點站,閘口那個地方,有人到過或者去住過幾天嗎?那裏是個好地方。錢塘江水和緩地從富陽桐廬流下來,經過了這個小鎮,然後又和緩地流入大海去。鎮市的後麵是許多秀麗的青山,那便是西湖的屏障,從彎彎曲曲的山中小徑上走進去,可以到西湖的邊上。”雖然滬杭線把古老的鎮市與現代都市上海聯係在一起,現代氣息不可避免地隨風而至,但那個地方仍如世外桃源,因為民風相對而言還是很淳樸。尤其是這一塊風水寶地,富足、美麗,人生活在這裏就容易淡泊鎮定、從容和順。類似的到都市之外開辟道家敘事空間的還有《懷鄉病》、《黑牡丹》等。《懷鄉病》也虛構了一個農村,江南水鄉,充滿詩情畫意,是傳統的中國農村,在那裏,人們或健步或劃船,沒有現代交通工具,隻有鄉土田園氛圍。在這裏,需要指出的是,以上兩個小說的自然既是優美的,有時又是富足的,這恐怕超出了道家樸素概念的範圍,具有人的理想化色彩。不過,在物質、精神上求滿足是一般人的正常需求,在此基礎上追求一點道家的素樸天真也很合理,《漁人何長慶》、《懷鄉病》就貫穿了這種思想。《黑牡丹》的敘事空間似乎更有人的味道,那是一個郊外別墅,而且富有現代色彩,但自然確實有使人複歸到樸素的感覺。“田原裏充滿著爛熟的果子香,麥的焦香,帶著阿摩尼亞的輕風把我脊梁上壓著的生活的憂慮趕跑了。在那邊墳山旁的大樹底下,樹蔭裏躺著個在抽紙煙的農人。樹裏的蟬聲和太陽光一同占領了郊外的空間,是在米勒的田舍畫裏呢。”這裏的風景可以使人卸下都市裏的重壓,享受無欲念的清閑、自在,這不正是道家自然的含義麼?
比之以上小說,《鳥語》走得更遠,它所虛構的敘事空間,簡直到了道家素樸之境地。需要說明的是,在前一節的論述裏《鳥語》也是一個重要作品,這是因為它是一個融佛道思想於一體的小說,二者對小說敘事都產生了影響。先看一段:“這是一個江南的鄉村,全村不過十來戶人家,門前是稻場,稻場上長滿了綠草,四周有樹,後麵是山,晴時似近,霧時似遠,前麵二三百步外是一條小河,順著河,坐船或者步行,四五裏就可以到鎮上。”這也是一個“桃花源”,所以,“居民大都務農,大家都和藹寧靜簡單質樸地生活著”。再進一步,小說還創建了主人公生活的小空間,且看原文:
天有霧,我看不見天色,隻看見東方的紅光。不久鳥聲起來了,先是一隻,清潤婉轉,一聲兩聲,從這條竹枝上飛到那條竹枝上,接著另一隻叫起來,像對語似的;就在那時候,我聽見籬外響應了一聲,我馬上看到了那個女孩子,穿著灰色的旗袍,梳著兩條辮子。這時竹林中許多鳥都噪應起來,但原先對語的那兩隻鳥,竟飛到籬笆上,同外麵的女孩唧噥起來。那女孩子抬著頭,她的臉是圓的,眼睛閃著新鮮的光,麵上浮著愉悅的笑容,發出一種很好聽的聲音,不像鳥鳴,不像人語,也不像是歌唱;兩隻小鳥,似乎同她很熟稔的一回飛進籬內,一回飛到她身邊,一回又站到籬笆,啾啾喈喈的好像同她很親熱。
這是一個自然的世界,或者說原始的世界,有竹林、小鳥,不見人為的氣息。道家經常倡導“素樸”,所謂“素”,指的是原帛,“樸”,指的是原木,二者都是未經過人為加工的材料,道家以它來指代最高境界:自然,也就是非人為。毫無疑問,這個境界是雙重自然的,一方麵它是大自然,另一方麵,它又是沒有人為氣息的大自然。在這個敘事空間裏,芸芊“素樸而民性得矣”【27】。
綜上所述,在道家文化小說裏,山水與其說是景物,還不如說是敘事空間。以自然山水作為敘事空間,這不僅是呼應了道家文化,而且,由於在特定的空間裏,小說敘事以及相關的人物塑造都有相應的便利,至少,對人物的敘述往往因此而有道家特性。因此,這就是一個悖論,道家的山水是非人化的,而這本身便是一種道家文化色彩,這說明自然山水是一個脫盡文化氣息的文化空間。在海派小說裏它與都市化空間構成了對立,一自然,一刻意的人為。
二、道家文化主題與小說敘事
海派作家是都市之子,盡情地享受都市繁榮的物質文明與精神文明,但這不意味著他們與都市親密無間。一方麵,他們張開感官體悟都市;另一方麵,他們對現代社會保持應有的警覺,高度物質化的社會把人異化了,以莊子的話說是“終身役役”【28】,韋伯將它形容為人生活在“鐵的牢籠”【29】中。任何關注人的作家都必須麵對人的生存狀況,上文所論佛教人格的反現代意義即是海派作家對現實的反製,同理,作家也能從道家哲學中探尋到人的解放的鑰匙,雖然說這柄鑰匙不一定就能解決所有現實問題,但對現代社會的弊端,它的針對性很強。“文明的進步發展,使人日益成為社會機器的一個零件,成為日益增長的物質與精神財富的附庸品,人的自然本性被扭曲,文明已成為一種與人異在的客觀力量壓製著個體生命,使之成為一個抽象的貧乏所在。”【30】從《黑牡丹》、《鳥語》等小說來看,海派文學以道家素樸純真的人性抗衡都市社會中異化人的力量,需要指出的是,現代文明對人的異化不局限在都市,而且它還逐漸延伸到農村,《懷鄉病》、《漁人何長慶》等是形象的說明。總之,上述小說在批判現代文明的同時,又在為“鐵籠”中的人尋找出路,走出都市、複歸素樸是人的一種理想生存狀態。
海派作家對現代文明的批判與沈從文、廢名等不同,在京派作家,“他們中許多人其實並不了解現代文明,隻是憑著感性的認識和對一些具體事件的不滿,才表現出對現代文明的恐懼和仇視,並進而全麵否定了現代新的價值標準和道德規範”【31】。海派作家對現代文明顯然有較為深刻的認識,如施蟄存、穆時英、徐訁於等人是洋場才子,他們本身就是現代都市裏的一種風景,所以,如果說鄉土作家否定現代都市未免是淺薄之見,那海派作家對現代性的批判則有一定的力度與深度。因此,二者之間的根本區別在於,沈從文等以純粹“鄉下人”的身份反現代文明,至於海派作家,雖然他們也渾身散發出泥土味,但他們是一種混合物,由鄉土精神與現代文明共同作用生成,所以,他們對現代性的批判既是一種反現代性又是一種審美現代性,它來自於現代自身,是對現代的不斷完善。可見,如果說中國現代文學有審美現代性因素的話,海派小說是可以廁身其中的,它確實也承擔了審美現代性的功能。海派作家在道家哲學中找到慰藉現代人的“心靈雞湯”,“文明人割斷了人與‘自然’的關係,這個主題後來成為現代性批判的主旋律”【32】。西方人往往從古老的東方哲學裏尋找靈感,海派作家則是繼承了道家的智慧,以自然思想糾正現代性的負麵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