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現代都市語境下的傳統文化人格(3)(1 / 3)

第三節 現代都市語境下的“自然”人

物質、欲望、消費,還是欲望、物質、消費?近現代上海張揚人欲,現代文明又大大地拓展了物欲消費的場域,因而它是一個物欲主義的牢籠;人為滿足欲望而消費,人也就成為現代物質的囚徒。海派文學關注這類人、他們的生存狀態,文學也試圖為他們探尋出路:返回東方,傾聽先祖的聲音。那麼,中國傳統對戕害人的現代文明究竟有何作為,它怎樣帶領現代人走出困境?

切實地感受到文化的負麵影響並對文化做強有力批判的是道家,盡管道家思想龐雜,但反文化它有一個核心概念,那就是“自然”。從某種程度上看,抽取掉自然道家就不成為道家,失去存在的基礎,因為道家是一個反文化的思想流派,它不能沒有“自然”這根柱石。自然有多重含義,它首先指事物的本來麵目,以老子的話說就是“樸素”。樸為原木,素為原帛,都是未經人為加工的東西,引申到人則是“見素抱樸,少私寡欲”【40】,也就是說人應該去除後天的欲望、智慧,“複歸於嬰兒”【41】,即人的樸素狀態。但社會中的人不容易返璞歸真,人務必“致虛極,守靜篤”【42】,才能複歸到本真。這裏需要說明的是,虛靜指的是人的心態,“虛”指的是人的內心除天然本性外沒有任何後天的因素,靜指的是人的內心保持天然本性不被外物所幹擾,顯然,如果一個人能持虛靜心態,他當然是自然人、素樸的人。可見,自然是一種人性觀,它以人的天性為貴。這在道家另一代表人物莊子那裏也得到強調,如他在《逍遙遊》裏說:“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43】又如在《大宗師》裏說:“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於大通,此謂坐忘。”【44】這兩句話的內涵很豐富,但無論是“無”抑或“忘”,都包含有個體應驅除人後天的所得、返回到人的自然本性中去的意思。自然的另一含義是無為,即為人處世“當順應事物的自然過程而不以人力去逆反強為”【45】,“人力”指的是人的後天的種種想法如功名利祿之心、社會禮法、各種主觀願望等,所以,無為就是自然而為,“順物自然而無容私焉”【46】。“自然”做人主要有兩種方式,一是藐視禮法、傲世不群,一是淡泊名利、與世無爭。自然的第三重含義是與人類社會相對的自然界,由於道家崇尚人的自然本性、不看好社會屬性,反對以人的主觀意誌幹涉事物的自然進程,所以,道家的人生態度往往是個體寧可遠離社會、與自然合一,因而他獲得生命的歡悅。

毫無疑問,自然思想是中國文化的精髓之一,是中國人人格的一個重要構成要素。每每有來自文化方麵的壓力時,中國人以自然對抗、化解它,這樣的事例屢見不鮮,尤以中國文化人的做派為最,如陶潛的歸隱、柳宗元的渴望超脫等。這種思想反映在文學中,無論是抒情主人公還是敘事主人公,許多人有鮮明的自然傾向,反文化、反人為是他們的共同特征。因此,可以說,古往今來,自然人格一直是中國人的心理企求,而文學則傳達了他們的理想訴求。

雖然海派文學有著高度人化的都市文化背景,但道家的自然觀對海派文學的塑造人物起到一定的或隱或顯的規範作用。必須指出的是,由於現代上海是一個現代化都市,各種人為的力量勢必對人的自然本性構成傷害,也就是說,人遭到外物異化,因此,海派文學裏的自然人格就不單是傳達了傳統文化信息,它的意義還在於以自然批判、對抗、否定現代文明,從而實現人性的大解放。下文的論述以自然的三個含義作為理論構架對海派文學做對照性的闡釋,這有對號入座的嫌疑,似乎沒有做到“論從史出”;不過,在具體的研究中,論者絕對是先閱讀作品,有了一定的感覺與初步結論以後再深讀理論,繼而又以理論為框架觀照作品,這麼做可以確保行文嚴謹而清晰,邏輯性強。

一、回歸到人的樸素狀態

人類文明是人的欲望與智慧共同作用結出來的果實,但是,以老莊思想看,文明是束縛人的網,欲望使人迷失,智慧使人奸巧,總之,文明程度越高,人的本性就丟失得越多,人就有可能更為失落與迷茫。老莊哲學則為異化的人指明一條出路,“夫物芸芸,各複歸其根”【47】,人返回到嬰孩狀態,做一個自然人。老莊所謂的“真人”在海派文學裏複活,海派作家、尤其是時髦的先鋒作家,他們一方麵享受現代文明的最新成果,另一方麵又切實地承受了文明對人的壓抑,所以,劉呐鷗、穆時英、施蟄存等在小說裏傳達了對自然人性的渴慕。此外,徐訁於對道家的自然觀也很讚賞,除了企求於佛教,以自然人性拯救病態都市人也是他開出的精神藥方。

《鳥語》裏的芸芊是一個自然人。她的自然首先體現在她是一個“白癡”,“絕聖棄智”的典型。她接納不了人類文化的熏陶,在讀書、做女紅、幹家務等諸方麵她的智商都很低,總之,她大抵上保持了先天本性。其次,她無法跟社會上的人交流,她是純真的人,思想不能跟他人契合,不僅在上海,即便在簡樸的農村,她也是一個孤單的人。能與她溝通的一是從都市出逃來到山村養都市病的男人,他因為飽受高度人化社會的苦痛因此能理解自然的可愛;二是庵裏的尼姑,佛教徒因為否定人世所以發現了這棵未染塵埃的好苗;其三,在人類社會裏她沒有做人的樂趣,在大自然中,她是最快樂的一個。“那女孩子抬著頭,她的臉是圓的,眼睛閃著新鮮的光,麵上浮著愉悅的笑容,發出一種很好聽的聲音,不像鳥鳴,不像人語,也不像是歌唱;兩隻小鳥,似乎同她很熟稔的,一回飛進籬內,一回飛到她身邊,一回又站到籬笆,啾啾喈喈的好像同她很親熱。”她在自然界裏活得自在、愉悅、有靈性,因為大自然裏沒有人為的約束,她的天性可以自由地宣泄。綜述以上幾點,得出來的結論是,芸芊是一個不曾進入人化社會的自然人,她不僅是淳樸山村人的對照,更是都市人的對照,她的自然人性對都市病是一種補救。

因此,《鳥語》是一個融佛道於一體的小說,芸芊是一個寓有佛性與自然性於一身的人物。中國禪宗往往叫莊禪,這表明佛道二家思想互相滲透,特別需要指出的是,道家思想是中國人接受、改造佛教的基礎,這一點海內外學者多有論述。如日本有學者認為:“莊子思想與佛教的近似之處,仍然對中國佛教的形成給予了一定的影響,尤其是禪宗的‘悟’與莊子的解脫具有相通之處。”【48】鈴木大拙也有類似看法,“中國早就有老莊創立的追求超脫的思想,它明顯與佛教般若係統的觀點相近”【49】。顯然,佛教與道家思想在功能上有類似之處,佛教以悟得自性空而度人到彼岸,道家則以“無”或“忘”否定人世從而超然物外,它們都以助人解脫為宗旨。就芸芊而言,她是一個自然人,本已置人世利祿功名於身外;她對《心經》、《金剛經》有著透徹的悟性,在她的視野裏五蘊皆空,所以,她是一個女真人、女菩薩,她的人格魅力對執迷的現代都市人來說無異於一盆從天而降的冷水。再就是,老莊哲學的自然觀對中國禪的頓悟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慧能改革禪宗以後,打破了以往的條條框框,將戒定慧三學融為一體,以定取代戒、慧,卻又不過分強調坐禪,甚至主張摒棄坐禪這一傳統的佛教修行方式,主張佛性遍有,眾生與佛不二,因而將坐禪寄於日常生活中,認為,行住坐臥,擔水劈柴,皆是在修禪”【50】。在慧能看來,修道不是一個死板的、嚴格的人為過程,而是一個自然頓悟過程,所以,有人以為,“中國人基本上是按道家(與道教)所開出的對自然、社會與人生真諦的領悟方式去理解佛教、改鑄佛教的”【51】。既然中國人悟空的過程是道家的,那麼,本已是空的“白癡”芸芊與精妙佛理的共鳴就是道家自然而為的過程,她的佛性在接觸《心經》、《金剛經》的時刻頓時散發出光華,無須嚴格修道她就得到正果。可見,芸芊的素樸天性不僅使她遺世獨立,而且,這也有助於她最終落腳在佛門淨土,換言之,她的道家人格促成了她轉變為活菩薩。

《鳥語》顯然帶有道家文化研究性質,它試圖探討現代人如何從繁華都市突圍的問題,自然人性是人的解放的重要法寶。現代文明對人的異化是全球作家共同關注的問題,但中國作家似乎對人化都市格外敏感。海派之外的許多作家厭惡大都市上海是人所皆知的,而在傳統文化方麵有較高素養的海派作家也同樣非議工業文明,尤其令人奇怪的是,即使是迷戀都市聲光電化的先鋒作家如劉呐鷗、穆時英等在敘述都市狂歡的同時,也在小說裏對工業現代性展開了批判,如劉呐鷗的《風景》中、穆時英的《黑牡丹》等。這種普遍性的反異化無疑與中國人潛在的道家思想有關,道家的自然人性觀是徹底反文化的人性觀,它構成了中國人複雜人格的一極,所以,先鋒作家以自然人性對抗工業文明是老莊人生態度的複蘇,是一種具有古典主義傾向的文化認同。在《風景》,小說著力凸顯文明的現代性:特別快車、報紙、巴西咖啡、近代都會熏染出來的摩登女性、花花公子等。不過,都會女性卻是文化的叛逆者,“我想一切都會的東西是不健全的。人們隻學著野蠻人赤裸裸地把真實的感情流露出來的時候,才能夠得到真實的快樂”。她注意到的文化怪現象是,道德等理性對人的天性一如囚籠,所以,人必須脫下文化的外衣,穿上自然的美衣。她向往自然人性並把它付諸實踐,必須承認的是,她固然擺脫了“為物所役”的境況,但她何嚐又不是揮舞著原始人性的幌子在遊戲人生,獲取人生最大化的快樂?這就是先鋒的悖論。都市是欲望的都市,她取自然人性的目的似乎是反現代都市,然而,沒有外衣的人類天性的自由將促使都市更為狂歡化,自然本是無為,她卻以無為將人欲張揚到極致,這也是人力違逆自然的一種方式。

《鳥語》裏的芸芊幾乎沒有被文化化,她是一個自然人,所以樸素的她遠離紅塵,過著清心寡欲的生活;《風景》裏的摩登女性反都會,企圖做一個赤裸裸的原始人,但自然人性使得物化的都市更為人欲橫流,因此,對自然人性的理解各異必然導致自然人格內涵的不一致。這也表明,做不同類型的自然人,也就意味著處世做人的態度、方式有差異,所以,道家的所謂自然做人有不同的模式。

二、率性而為、自然做人

道家的任自然與佛教的處世隨緣有共同點,這體現出佛道思想的相容。由於一切皆因緣聚合生之,所以,隨緣即是遵循因緣律,而不以人的主觀願望幹涉因緣。在老莊看來,萬物皆有本性,治國要順從民性,無為而無不為;若有為,給混沌日鑿一竅,自然的混沌死於人為【52】,所以,任自然者從不違背萬物本性。但佛道思想並不一致,佛教的隨緣不一味否定主體的有為,由於主體的作為是後來的果和因,所以,佛教大力倡導積善因、造福德。至於道家思想,則是徹底的無為哲學,對外物它反對以主觀亂其本性,對個體自身,它主張退守、複歸到人的本真狀態,也就是做自然人。自然人遵從人的天性、素樸地生活,既不被人世禮法所羈絆也超越了人世功名,所以,自然人的生存方式又可以概括為自然做人。事實上,無論在現實生活還是在文學作品裏,真正所謂的自然人是沒有的,效法老莊、接近樸素的人倒不少見,他們往往有較為純真的心,因此,他們或隱逸淡泊,如陶潛,或豪放不羈,如李白,或超然物外、寵辱不驚,如蘇軾。海派文學打造的自然人格主要有上述前兩種類型,隱逸者如《漁人何長慶》裏的漁人,不羈者如《蛾》裏的明珠、《風景》裏的摩登女性等,他們演繹道家的做人風範,試圖從現代都市文化中解脫出來,可見,他們的文學在場凸顯了海派文學對社會異化的批判、對生命自由的禮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