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向佛、崇佛的“現代”人
海派文學既傳達了豐富的佛教文化含義,如人生之苦、追尋彼岸世界等,又塑造了一係列具備佛教文化人格的人物。與中國人的因緣心理相一致,海派文學中的一些人物具有處世隨緣的秉性。書寫情欲是都市文學的一大特征,海派文學也不例外。在情方麵,當處於強勢的男性因情變而有負於女性時,他們往往皈依佛門懺悔;在欲方麵,佛理與人欲的衝突構成了佛教中人的兩難。在施蟄存、徐訁於等人的小說中,作家建構佛教文化人格的目的還在於嚐試研究佛教文化,尤其是徐訁於的《鳥語》,它試圖探討佛教文化的性空與都市人的貪欲這一對立的文化含義,芸芊寄寓有都市作家謀求精神突圍的意旨,小說對人的關懷進入終極層麵。
一、隨緣的處世態度
隨緣的前提是人篤信因緣,以因緣來解釋人生的聚散離合,即所謂的“此生故彼生”、“此滅故彼滅”。如在《死後恐懼》,秀丁的死因在不知情的人看來是他遭到報應,他告發四娘,惡有惡報,所以他不得善終。在海派文學,信奉因緣的人物還有很多。像據《金鎖記》改寫的《怨女》裏的銀娣,在婚姻上毫無幸福可言,但她在佛前求緣,以圖來生能與叔叔結秦晉之好。《花神》中的阿福,本來是一個以花為“妻子”的花匠,他與花有著解不開的因緣;但是,當季發嫂以及她的女兒出現在他的生活中時,尤其是在銀香將他苦心培育的花神“嬌妻愛女”毀壞之後,他整個人完全變了。一方麵,他非常生氣,不由自主地打傷銀香,另一方麵,在與季發嫂母女的交往中、特別是在照顧銀香時,他感受到個體心靈日益與她們親近,這是另一種緣分在向他走來,他相信,自己跟花神無緣卻與季發嫂母女有緣。俗人尚且如此,和尚尼姑更加崇奉因緣了。《塔的靈應》裏的和尚、《塔裏的女人》中的覺空、《幻覺》裏的墨龍等都張口即因緣;《鳥語》中的芸芊,無論在鄉村或都市,隻要在人群中,她就沒有做人的樂趣與價值,當她寄居在尼姑庵,她生命的意義馬上呈現出來,所以,篷悟師認為芸芊跟佛有緣。施蟄存《黃心大師》裏的瑙兒在誤嫁季茶商時,她的母親因沒有挑選好女婿而懊悔,她的反應卻很尋常,這其中的緣由在於她相信定數,即因緣。所以,當季茶商吃冤枉官司被抄家流放時,她反而微笑著寬慰他,並以“定數”來解釋黴運。成為黃心大師以後,她發誓鑄一口大鍾,出她意料的是,施主恰恰是前夫季茶商。這讓她很惱怒,因為在他時來運轉時,時為妓女的她曾經拒絕過他的合鏡之意;可是,冥冥之中這一切因緣已經注定,她的誓願非得由他來完成。綜觀黃心,無論為民為尼,她對因緣深信不疑,在她看來,世上風雲變幻莫不因為緣法在操縱。
篤信因緣的結果必然是在處世上隨緣。從消極一麵看,因緣觀是宿命論,隨緣也就意味著主體沒有外在超越的欲求,即往往聽天由命。從積極一麵看,隨緣解構了“生本不樂”所帶來的煩惱,既然萬事皆由緣起,就不必怨天尤人,所以,隨緣是一種生存智慧,它能讓主體寧靜地接受生之不樂,有學者稱這種智慧為“中國人的一種生存策略”【18】。黃心深得因緣的精髓,對生的煩擾她坦然麵對。首先,16歲的花季少女瑙兒竟給粗俗貪鄙的中年商人續弦,她沒有抗爭、甚至沒有怨言;其次,家庭敗落,她沒有憂傷悲戚;再次,墮入歡場,她沒有羞慚不安;即便黃心千等萬盼,等來的施主是她絕對不歡迎的前夫,可她的惱怒也不至於使她停止鑄鍾,她最終選擇隨緣,躍入爐中促使佛鍾鑄成。可見,生活中的每一次磨難,黃心大師均以因緣化之,“知因緣法,可以不執著”【19】,黃心不以主體性違逆因緣,不執著於我心、我欲、我相,內心寧靜,無所懼餒,所謂的苦惱就不成為苦惱,所以,黃心大師的一生雖然坎坷曲折,卻平安。
隨緣的不執著即是安於當下別無他求,若張揚個性熱衷欲念就是執著,因此,隨緣又被理解為任自然。中國禪師對這一點有獨到的理解,慧海把用功修道理解為:“饑來吃飯,困來即眠。”【20】當有人反駁他一切人都這樣時,慧海說:“他吃飯時不肯吃飯,百種須索;睡時不肯睡,千般計較。所以不同也。”【21】這就是說,紅塵中人貪吃,睡覺時多慮;而修道的大師或隨緣盡分的人,往往“隨著機緣變化實踐,不必強求,順其自然”【22】。阿福是一個花匠,致力於培育“嬌妻愛女”,這也是分內之事。不過,大半生跟花打交道的阿福並不拒絕人間之愛,當銀香毀壞他的“花神”,他可能明白他與花的親密情緣已斷,一種緣分消失,另一種緣分接踵而來,他與銀香有父女緣、與季發嫂有夫妻緣。緣來了,不推拒,對阿福來說,獨身了大半輩子,他欣然接納遲到的愛緣。所以,隨緣並不是一味消極、一無所得,隨緣的所得是水到渠成的收獲。阿福在愛欲上無所求,所以,他沒有追求的焦灼、苦惱;阿福隨緣,所以,他得到他該得的。
不過,聽命因緣也並不是無所作為,除了無為而為,隨緣不乏有為。在因果觀念中,因是人所造的業,據活佛濟公所解:“業障者,或是前業,或是現業,皆可障蔽真性。前業就是宿世之業,宿世之業,不可以數計。因為無始劫來,所造之業,皆納入在八識田中,遇緣即發,果熟即生,六道轉還,無有休止,和合妄生,和合妄死,生滅無已,都是這不可思議的業力,所牽引也。”【23】這裏所說,因是人所為,但果報的時機非人能掌控,如有人一生做好事但未必有好報,這或許是他在抵償前世孽債,或許果熟尚待來生。故,隨緣一方麵是任自然,一方麵又“需要廣種福田而不得為非作歹”【24】,反之,就得惡報,如秀丁是也。因此,將隨緣應用到紅塵中,就是人要不斷地耕耘、為自己創造機會,但盡可能無所欲求,即不問收獲,因為有相就不是隨緣。從這個角度看銀娣,她在佛前為自己求來世姻緣便是有我相,但她的所求其實又是渺茫的,不是急功近利的那一種,可以說它在有與無之間,所以,銀娣的求緣仍是隨緣。
因緣三世修定、幾百年修成、“千年修得共枕眠”,所以,隨緣又意味著惜緣,有緣有分就該珍惜;以世俗語言說,人所創造的機會一旦降臨,就得抓住,從而實現人生的一次超越。花匠阿福與季發嫂母女有緣,他的人生目標就變了,“阿福仍舊經營這個花園,但隻是以此為生活。他再沒有想創造一種世界上所沒有的奇花。他隻是安安分分地做一個花匠”。他因惜緣而轉變,他把智慧與創造力轉移到家庭的經營上了,所以,季發嫂有了一個美滿的家庭。再如,芸芊在紅塵中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哪怕跟愛她的人在一起,她體會到的依然是生本不樂。幸好,她與佛有緣,在佛的世界裏,她的生命自在如蓮花,所以,她十分珍惜這次緣分,哪怕人世間有理解她、愛她的人,她同樣也放得下。以上所述說明,隨緣不是簡單的消極作為,而是凸顯主體意誌的行為。黃心大師不因為前八次鑄鍾不成而放棄,一旦她明了魔障,即她與世俗人生仍有因緣、她內心仍有我相,她就不惜舍身奉佛。可見,惜緣表明隨緣是無所為中的有為,阿福、芸芊、黃心等莫不因為惜緣或在世俗人生中有所突破或在佛界建立功德。
二、以懺悔化解罪孽
處世隨緣是一種很高的做人境界,與這種態度相悖的是,人總有很多欲念,如財色名利心等。人往往以主體訴求粗暴幹涉任自然,這固然體現人積極進取的一麵,但錯誤、罪過也隨之而來。在施蟄存《宏智法師的出家》,陸公子出身於世家,又是才子,所以,他對沒有才藝、不懂藝術的妻子很失望,於是,他另找到一個識字又多情還有佳人風度的女子婚外相愛。不僅如此,為了達到更換妻子的目的,他利用外出規避洪水的機會將妻子遺棄在他鄉並宣布她被淹死,他終於與理想中人結婚。但婚後的生活讓他懊悔,新人雖然多情有才,但不懂生活、也不夠溫柔賢惠。在一個風雨大作的秋夜,前妻尋上門來,他很愧疚,但後妻不能接受前妻出現的現實,前妻也忍受不了遭遺棄的恥辱,她們都出逃,不再回來。《塔裏的女人》中的羅聖提是南京城裏一位極有才情、風流瀟灑的提琴家、醫務工作者,他的才氣驚呆美女黎薇,兩情相悅,他們相愛了。可是,他們並不能廝守在一起,因為羅聖提已有家庭,無奈之中,他將黎薇介紹給他人。這給黎薇造成巨大傷害,在後來的家庭生活中,她完全不能進入狀態,以至她精神恍惚、未老先衰。《幻覺》裏的墨龍是一位美術學生,暑假期間他來到鄉下姑母家度夏,少女地美引起他的注意。他每天邀約地美,他要給她畫一幅肖像,但是,麵對地美,他的欲念取代了對美的渴求,發生關係後的第二天早晨,他不辭而別。地美後來發瘋,被領進尼姑庵後,她燒死在那裏。上述三個男人在情感上都欠女人的債,陸公子嫌棄漂亮賢惠的妻子不優雅,羅聖提顧慮聲譽,墨龍心在城市對鄉村女子有輕賤之意,所以,他們生出是非、犯下罪孽。結局驚人相似,他們都選擇出家,入佛門懺悔,以洗刷心中罪業、救贖有罪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