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現代都市語境下的傳統文化人格(2)(3 / 3)

因情孽而入佛門懺悔,佛教有助於人格的完善,如勇於麵對罪錯、悔改前罪、棄惡從善等;至於學佛修道之人破了戒律、灰塵覆台,佛教人格因此而被撕裂、被降格。這裏涉及一個問題,在成佛的路上,人必須持續不斷地做到六根清淨、五蘊皆空,否則,他將麵臨成佛與做人的兩難選擇。有相就是虛妄,摩伽、鳩摩羅什等執著於虛妄之相,他們顯然不是佛。最值得討論的是鳩摩羅什,在長安的僧眾看來他是高僧,他也竭力維護個人的高僧形象,盡管他私下裏也有對個人的客觀評價,但他仍不免流於虛偽。綜上所述,我們可以說,懺悔體現的是佛教對世俗的淨化,它助人掃除塵埃;反之,僧尼觸犯清規則是世俗對佛教的懷疑、挑戰,摩伽、鳩摩羅什等肯定世俗的歡樂,其佛教人格遭到解構。

四、一心向佛的生命品格

毫無疑問,佛不食世俗人間煙火,但人都是人間煙火熏出來的,所以,在成佛的路上,幾乎沒有人一帆風順。墨龍、宏智等人雖誠心向佛,但他們心有掛礙,為情所囿;摩伽、鳩摩羅什立誌修正果,但他們六根不淨,為欲所困。可見,若想成佛,僅與佛有緣以及有慧根還不夠,學佛者必須放得下,做到了無牽掛。在海派文學中,黃心大師、芸芊是最為接近佛或菩薩的兩個人物,她們或者也遭遇牽絆,但她們向佛的心堅定,最終成為正果。

黃心大師天生就是一個菩薩,因為她母親在懷孕的時候出現異兆,而且,老尼在黃心滿月之日就斷定她是一個有來曆的人。關於生的異兆,中國古代有很多記述,一是神話裏常見,二是中國正史中也有很多類似神話。如關於漢高祖史書上說:“母媼嚐息大澤之陂,夢與神遇。是時雷電晦冥,父太公往視,則見交龍於上。已而有娠,遂產高祖。”【34】再如神化宋太祖:“後唐天成二年,生於洛陽夾馬營,赤光繞室,異香經宿不散,體有金色,三日不變。”【35】又如明太祖也有神話色彩:“方誕之夕,赤光燭天,裏人望見,警以為火,輒奔救,至則無有,異之。”【36】毫無疑問,這些異兆大都是皇帝本人或他人附會,因為中國人相信所以他們編造,又因為他們的母親在懷孕或生育時出現過不尋常的征兆所以他們才當上皇帝。非平常人在生之初有異兆,小說《黃心大師》承續了中國人的這一信念,一切都是天意,天意有先兆。如果懷孕時沒有預兆,又哪有黃心大師的傳奇人生?黃心大師又怎麼會成為女菩薩?與佛有緣且處世隨緣的黃心也不是順順當當就做了女菩薩,譬如,在修行之前她有過兩次婚姻,還在歡場風流過。又如,她發誓募鑄四萬八千斤的精銅大鍾,卻隻要一個善士施舍,後來,大鍾澆鑄八次都沒成功,這也說明,她的功德還未圓滿,為什麼呢?對這一點,譚桂林先生的分析很精當:“黃心大師鑄鍾之舉藏在意識背後的深層欲望正是要借此確證自己是否真正以姿色和才情影響過男人,以及這種影響到了何種程度。如果真正影響得十分有力,十分深刻,那麼,在她過去的狎客中就應該有人來響應她的宏願,因為隻有那些達官貴人與豪紳巨富們才有能力承擔如此浩大的善事。”【37】這段話點明黃心大師仍心有我相、魔障未除,所以她還不是佛,澆鑄大鍾必定失敗。在明了內心的隱秘後,黃心舍身奉佛,破除了我執,真正得以解脫,到達彼岸。通過以上分析,我們得知,黃心雖然天生是異人,可她真正做到“心無所住”、“遠離一切諸相”等經曆了人所遭遇的磨難。好在她一心向佛、心如磐石,否則,她難有大作為。她把自己熔鑄進大鍾裏,鍾在,黃心在,佛在,黃心在。世事無常,一切皆空,黃心的肉體也如此,但她脫離了眾生,跳出六道輪回,進入不生不死之境。

芸芊也是一個女菩薩,但在成佛的路上她似乎處處與黃心不同。黃心資質甚好,是一個才女,芸芊卻是一個“白癡”;黃心的紅塵緣甚深,芸芊則自始至終就不是紅塵中人。芸芊從小就跟著母親學佛,但在其他方麵與社會絕緣,她讀書學習成績差經常留級,女紅學不會,交際能力差,總之,她是人類社會中的十足低能兒。不過,她在自然界很自由,她懂鳥語能跟鳥交流,她的生命因而充滿歡樂。沒有人理解芸芊,除了“我”、一位混跡於都市卻厭惡都市得了都市病的男人,他來這個江南小村養病。他欣賞山村的自然、寧靜,但忘不了都市;他喜歡芸芊的質樸、美麗,於是決定做她的引路人。他教她念書,又把她帶到上海,但他對芸芊的改造徹底失敗,以芸芊的成績上海沒有一所學校接受她,而且,在全新的環境裏她還沒有學會與人交往。如果現在對芸芊下一個結論,從佛教角度看,她沒有滾滾紅塵中人的欲、念,她壓根就未曾進入過紅塵,六祖慧能的偈曰:“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38】在慧能看來,學佛的人或能頓悟出萬物都沒有自性、即萬物的自性為空,悟到真如佛性的人即是佛。可是,芸芊卻是一個特例,她本來就不懂萬物、萬物也未曾進入她的視界,所以,對她來說,學佛不存在悟的問題,因為她的所見裏隻有空。這就決定了,當芸芊來到杭州的寶覺庵,她的身心獲得從未有過的快樂,這不僅僅因為寶覺庵的庭院有成群的鳥,還因為她與庵裏的尼姑一見如故,她們的心是相通的,她們都有一顆向佛之心。令人吃驚的是,芸芊很快就能理解《心經》、《金剛經》,它們所包含的精妙佛理即便是聰明人也未必能輕易領悟,究其原因,在於她本有佛心、佛性。芸芊一頭紮進佛門,哪怕人世有愛她的人,也有人了解她,可這一切都不能成為羈絆。她未染塵埃,入佛門淨土正是得其所;她心無掛礙、大慈大悲,正是度眾生的佛。

芸芊之所以被賦予純粹的佛性,主要目的應是度現代都市名利場中人。“我”作為她的對立麵,是現代都市之子,人的欲望創造了都市、都市又滿足人的欲望、並以此桎梏人,在世俗欲望中掙紮的“我”既受惠於都市又被都市欲望所異化,所以,反異化、謀求人性自由是“我”的強烈願望,“我”的理解芸芊顯示出“我”厭倦了都市,意識中有強烈的複歸之心。不過,“我”終究還是都市中人,佛與芸芊在彼岸,因聖潔而無法靠近、不敢接近,所以,“我”必定返回上海。但佛性何嚐不可以是都市人的一劑良藥?從理論上講,佛性人人都有,如果執著於諸多欲望,人的佛性就潛隱下來,因此,人一定要放得下,至少應放下該放下的,一切皆空,何必太投入?人放下得多,煩惱就少得多,內心寧靜,所以,佛教能救贖都市人的心理病症、精神罪責,芸芊的意義就在於度眾生脫離苦海。

無論是構建黃心大師一般的人物傳奇還是創作一如芸芊以佛性滅度都市人煩惱的小傳,佛教人格都與現代上海的文化語境緊密聯係在一起。尤其是後一點,它對渾噩的都市人是一種醒覺、對病態的都市人是一種啟示,它的價值超出了世俗的祈福保佑的範圍,是對人的一種高層次療救。不過,需要說明的是,包括《鳥語》等在內的小說是徐訁於在新中國成立以後於香港創作的,因為這些作品延續了海派風格才將它們納入研究視閾。後期的徐訁於仍沉溺於現代上海文化語境中,這在他的文學創作中有所反映,這方麵的研究成果已很多,如有人甚至以為他一直是香港的“他者”,“上海是他創作和感悟香港的靈感來源”【39】。就《鳥語》而言,現代上海是小說的背景,都市裏的欲望人生、煩惱人生是小說的文化語境,佛教則給困惑中的都市人指點迷津,放得下便意味著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