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現代都市語境下的傳統文化人格(2)(2 / 3)

人皆凡俗,難免犯錯,佛教給人指點了一條滌蕩心靈、化解宿怨的路徑,即對佛懺悔。六祖慧能在《壇經》裏有如是詮釋:“懺者,懺其前愆。從前所有惡業,愚迷、憍誑、嫉妒等罪,悉皆盡懺,永不複起,是名為懺。悔者,悔其後過,從今已後,所有惡業,愚迷、憍誑、嫉妒等罪,今已覺悟,悉皆永斷,更不複作,是名為悔,故稱懺悔。”【25】依據慧能大師所言,人因罪業禮拜諸佛或皈依佛門,務必要對自己造的孽怨有深刻的反省,在佛麵前認錯,同時還確保以後不再作惡。可見,佛教的懺悔是一門反思、悔過的做人學問,如果能認真拜懺,中國人不乏反省能力。對佛教文化中的懺悔意識,有論者說:“學界有人、特別有研究基督教者認為,中國文化缺乏罪感,因而其自我反省能力很弱。這種斷言如果排除了佛教,那麼論者對中國文化的把握就是殘缺不全的;如果包括了佛教,那麼論者的斷言就是沒有任何依據的臆測,因為懺悔恰恰是佛教理論與實踐的重要內容。”【26】這種提法顯然不錯,佛教確實主張有過錯的人懺悔,但中國人的反省能力不夠也是顯見的事實。由文化到人,懺悔之所以不能落實,原因有多個,它主要可能與中國人的實用哲學、功利觀念有關,這使得懺悔成為一件需要就穿上不需要就脫下的“外衣”。雖然這樣,中國文化中的懺悔精神並沒落空,至少在佛教界或者有文化覺悟的人那裏,懺悔依然是必行的佛法。上文所述的三個小說,其作家施蟄存、徐訁於、無名氏都有很強的文化自省意識,當然,他們畢竟是海派作家,他們的小說將佛學的探索與通俗小說的流行因素結合在一起,是文化底蘊深厚的海派小說。

陸公子、羅聖提、墨龍在進入佛門懺悔之前有許多共同點。首先,他們都負有情債;其次,他們做人的良知未泯;再就是,他們勤於反思自我。陸公子在二婚之後仍思念前妻,後悔自己的換妻舉措,並對自己的作為有一種沉重的負罪感,所以,他不顧白天黑夜都四處尋找她。在動蕩的戰爭年代,四處流浪的羅聖提總是關心黎薇,他向每一個熟識黎薇的人打聽黎薇的生存狀況,當他得知她婚姻不幸、人生暗淡時,一方麵,他自責;另一方麵,他決定拯救黎薇。但是,當他找到她時,他與她都發現,他們的感情沒有可能回到從前,但他還是為自己所造怨業自咎。墨龍追求地美沒有錯,因為欲望占有地美也沒有錯,但他從鄉村逃回城市就錯了,地美需要他擔當責任。墨龍卻脫逃,但他的轉身既不華麗也不灑脫,他關注地美就是省思自己造的業,當地美一步步滑落,他的罪感日益深重。以上三人正是由於不斷地反思自我,並對個人的罪業愧疚,所以,他們尋求脫罪之道。在佛教文化背景下,他們遁入空門懺悔以圖消除業障、滌淨心靈。反之,如不能反省自我者或偽君子,他們鑽進佛門或拜懺或修道,無非就是借一塊淨地藏納汙垢,他們的“懺悔”就是對佛教的一種實用主義利用。

懺悔如果是一種過程,那它首先是知迷而返、棄惡從善的過程,因為佛教的宗旨之一就是教導人向善,即諸惡莫做、諸善要為。羅聖提在華山出家,雖是道士,實為和尚,一是他法名覺空,二是他對佛教的興趣超過道教。所以,他來華山的目的其實還是學佛、悔罪,做一個有佛性的人。陸公子選定一個前妻曾到過的地點削發做和尚,目的在於尋找妻子、紀念妻子以示悔過。而且,不論風霜雨雪,幾十年來,他點的燈從未在夜間熄滅過,顯然,沒有強烈的悔罪心理、沒有學佛信念的支撐,這是難以想象的。同樣,墨龍也追隨地美的足跡來到南嶽削發為僧。地美死了,但地美在他的心裏,他幾乎每天早上都外出,在日出之際他眺望對麵小山,在他的幻覺裏,地美出現了。可見,墨龍非常懷念地美。懺悔又是一個自度的過程,慧能大師在《六祖壇經》裏說懺悔可以“滅三世罪,令得三業清淨”【27】,它說的是因懺悔滅罪而人能得好報。對羅聖提、墨龍他們來說,擺在麵前的首要問題是如何讓負罪的心靈安定,他們因悔罪而解脫、因向善而潔淨,所以,他們度脫自己、化解心中罪業、求得內心安定。

在佛門懺悔修道,除了能自度,還有更積極的功效。墨龍幾乎每天都外出,在日出之際,他眺望對麵小山,地美死在那裏。永遠年輕、美麗的地美常常出現在他的幻覺裏、大空的世界中,也就是說,通過懺悔、參悟,墨龍領悟到自性空,他對地美的懷念上升到佛學的最高境界,他以智慧領悟到真空中的妙有,地美的美在永恒中。對宏智法師而言,他幾十年如一日地夜晚點燈,主要目的是照亮前妻暗中的路,同時,這盞燈還普照眾生,所以,譚桂林先生以為“其精神實質與佛家法燈傳慧、普度眾生的慈悲心是一脈相通的”【28】。因此,宏智不僅在自度還在度人,佛教的悔罪向善使得他超越自我、其佛光走向眾生。可見,懺悔能完善人格,墨龍、宏智等人在“借佛療心”的同時,他們做人的境界得以提升,以佛學話語說他們在一定程度上破了我相、我執,但他們仍未做到五蘊皆空,因為他們心有所念、情有所掛。

三、在兩難中遵佛理、釋人欲

海派文學還塑造了另種類型的係列形象,與塵世中人遁入佛門懺悔、修道以滌蕩心靈不同,他們本來就是佛門中人,卻屢屢犯戒,清淨心受到人欲的汙染。在這類人物中,佛理與人欲構成緊張的雙方,這顯然是很有海派特色的。從現實狀況看,佛教文化在近現代上海相當繁榮,同時,上海又是欲望之都、色情之都,故,作品中的和尚或尼姑在佛理與人欲兩端滑動是海派文化的一個縮影。從都市讀者的接受來看,情色小說一直深受他們的歡迎,如在明清以來的通俗小說中就有大量僧尼破色戒的小說,所以,在某種程度上講這類海派小說滿足了市民讀者的消費胃口。再就是,在論述施蟄存的《鳩摩羅什》等小說時,有學者認為:“施蟄存消解了崇高,破滅了英雄偉人在人們心中的神聖光環,還他們世俗凡人的本來麵目。”【29】對佛教小說來說,市民精神的輸入意味著人的不潔玷汙佛的聖潔,人的有念、有相、有著摧毀佛的真如自性,因此,在海派文學裏,佛理與人欲的衝突往往是佛性與市民世俗觀念的衝突。

葉靈鳳小說《摩伽的試探》裏的摩伽,本來是一個俗人,隻因發現妻子趁他不在的時候與鄰人調情,他便頓時悟出人世虛空。看破紅塵的他來到一個僻靜的山洞修行,一住就是七年,他的真性似乎也澄清起來。不過,他放不下人世繁華,更抵擋不住人本能的侵擾,山鳥的呼喚、野貓的號叫都引發他內心陣陣共鳴,顯然,摩伽根本就做不到六根清淨。由於上述可以說,摩伽是一個偶爾有佛性的人,雖然他渴望成佛但他慧根不夠,據佛祖在《金剛經》所言:“若菩薩有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即非菩薩。”【30】他的真如本性為世俗享樂所迷,所以他隻是一眾生。顯然,他自己尚不能自度,度他人就更不是他所能。果然,少女的試探讓他一敗塗地,七年功力在一夜之間崩塌。但他懊悔的不是戒行遭到破壞,而是七年修行誤了他許多現世的歡樂。可見,在遵佛理與釋人欲之間摩伽走出了兩難,他更傾向於世俗的歡樂。事實上,不僅《摩伽的試探》如此,“在對葉靈鳳的小說創作進行全麵考察時,我們不難發現,在他看來,愛是人生的最終價值取向和歸宿,而這種愛的內涵更偏重於性愛的歡娛”【31】。這個觀點吻合葉靈鳳的個性,同時,不能忽視的是,葉靈鳳的傾向在現代上海有普遍性,從當時的各媒體看,男人補腎藥物廣告以及性病治療廣告漫天飛,顯然,稱上海為欲望之都並不過分,而且,前文已闡明他是一個注重讀者口味的作家,因此,葉靈鳳小說的趣味無疑在迎合大眾的愛好。《曇華庵的春風》顯而易見地在這個範圍內。女尼月諦一生下來就遭遺棄,撿到她的曇華庵老尼將她放在農家養至七歲後便把她領回庵,應該說,她與佛教頗有緣分。但她是一個私生女,這個身份的強調似乎暗示她的本性中有不安分的因子。進入青春期的月諦懷春了,她無心學佛,春日裏愛睡懶覺、多心事。六根不淨的她更有暗娼金娘的性啟蒙、陳四的性挑逗,月諦的性欲像夏日爐火的灼熱,在春天的日夜裏燃燒,可見,佛性的聖潔完全被人欲所顛覆。所以,如果說摩伽還有些許慧根、在理與欲的衝撞中煎熬,那月諦就是佛門淨地裏的俗人,而且還是張揚人欲的俗人,其佛眼為世俗歡樂所障。

與上述兩個小說不同,《鳩摩羅什》有著更為深厚的佛教文化含義,但它不局限於抽象的文化探索,而是著眼於特殊個體:高僧鳩摩羅什。他確實是一個高僧,因為他曾經參透一切佛學妙諦,在最難潛修的青年時期他做到五蘊皆空。《心經》裏說:“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32】它說的是菩薩以智慧觀照自性發覺色、受、想、行、識五蘊都是空的,從這個角度看,鳩摩羅什幾乎可以比肩佛、菩薩。但是,在他成佛的路上有一道阻礙,他與表妹有了凡俗人的愛情,他沒有勘破這一重孽緣,最終他有家室之累。所以,他的心裏有兩種相反的企念,“一種是如從前剃度的時候一樣嚴肅的想把自己修成正果,一種是想如凡人似地愛他的妻子”。既想成佛又想做俗人,但他一樣也沒有做好,對佛的信念讓他欲斬斷情緣,享家庭之樂又使他背負罪責,在精神上他遭受兩難的折磨。在妻子死後,他原以為自己又將回到一塵不染、五蘊皆空的境地,可是,妻子的容顏經常出現在眼前,他終於明白自己願意做俗人,對剃度學佛他懊悔了。因此,譚桂林先生對這位高僧有論述:“慧根甚深的鳩摩羅什當然有資格修成這種大人格、大人生,但他終於確定自己做一個凡人,哪怕要忍受和咀嚼芸芸眾生無可回避的煩惱和苦痛,哪怕要冒著墜入地獄萬劫不複的凶險。這在佛家看來是背叛,是墜落,而從非宗教的世俗化眼光看來,這卻是對人生的肯定與禮讚。”【33】需要補充的是,鳩摩羅什的世俗化經曆了從二重人格到三重人格的過程,他是高僧,但因為愛情而有家室,這是二重,由懷念妻子而縱欲、並擁有眾多的宮女、妓女,這就是三重人格,佛理、情、欲既分離又集於一體。三重人格的鳩摩羅什就很有海派特點,雖然他為佛學的傳播也做了很多事,但他放縱,而且他打著高僧的幌子欺詐,他似乎有上海灘的流氓習氣。鳩摩羅什完全墮落了,許多高僧在屍身火化後有舍利子,他沒有,六根之一的舌倒是保留下來,這是對他的極大嘲諷。所以,鳩摩羅什做大德難,因為他有頑固的舌頭;做凡人也難,因為他是“高僧”;做流氓似乎容易,因為他留下了舌頭,玷汙了佛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