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現代都市語境下的傳統文化人格(1)(1 / 3)

人格是一個很難界定的概念,但一般而言,從事文化人類學研究的學者多傾向於人格與文化有緊密聯係,自然,傳統文化人格就是中國傳統文化影響下的人格,如儒、佛、道等文化人格。傳統文化人格有一定的穩定性,不過,“當一個社會的文化發生了變遷,並且發展出新的製度時,這個社會的成員就必須去適應這種新的狀況”【1】。“適應”的結果是,他們的文化人格也相應改變,譬如,一些舊的因素被遺棄,新的因素被接受。海派文學的發生地、所展開想象的對象——上海是古老中國土地上第一個現代都市,不能否認的是海派文化有包容傳統的氣度,但海派文化裏的新奇因素有時是這個都市的風向標,毫無疑問地它改變了上海人,所以,海派文化製約下的海派文學中的傳統文化人格無疑也在變動中。不過,與五四等文學相比,海派文學不一定就更為現代,因為五四等文學受製於現代理性,海派文學則不是大文學,不必承擔啟蒙與革命的重任,因此,海派文學不需要避諱、可能還褒揚傳統文化人格,如儒家父慈子孝等,這對五四、左翼等文學來說是難以想象的。

這裏強調現代都市語境,主要指海派文學從人的角度出發,著眼於人的生存與解放,這顯然是一種現代意識。但在現代語境下的人未必就是現代人,第一章所論的傳統因素製約著人的虛構、想象,所以,圍繞著人,現代與傳統在交鋒、對話。大體而言,海派文學沒有用一種話語壓倒另一種話語,隻要是有利於人的,哪怕是傳統人格,它都可以認同。另外,強調現代語境下的傳統文化人格的用意還在於,一是說明海派文學的現代包容了傳統精神,如對家文化的認可等;二是表明傳統精神在現代社會仍有其價值與生命力,它甚至是現代社會中人實現自我拯救的良方。

第一節 家文化人格的堅守與鬆動

一、陽剛、敢擔當的傳統家長

在儒家思想基礎上建立的家庭,家長往往有絕對權力,用現代管理學話語說,家庭實行家長負責製。這一方麵是由封建綱常造成的;另一方麵,父慈子孝道德觀念的實踐促成家長權威的確立。《大學》裏說:“為人子,止於孝;為人父,止於慈。”【2】孝道往往抹殺了晚輩的主體性,同時,父母的關愛又將家長置於中心地位。“儒家主張的‘慈’,理應包括兩方麵的內容:一曰養育,二曰教育。如果說,父母養育子女係本乎天賦的自然本性的話,那麼父母對於子女所肩負的教育責任,無疑是基於後天的社會理性。”【3】後天長時間的教養、特別是宗法製度的祖先崇拜氛圍的感染,有利於家長樹立權威。此消彼長,家長就是家的核心,即齊家之長。所以,儒家家長蘊涵有豐富的文化含義,是一種複雜的文化存在。

儒家理想的家長首先有自強不息的創業精神,他能把家族做大。張資平的高祖是一個成功的商人,經營家族也有一套。他在城裏開了兩家當鋪,在村裏買兩三百畝田,蓋了大大的留餘堂,到張資平這一代,60多個玄孫還受其餘蔭。剛毅進取、自強不息是儒家君子做人的風範,這一點在儒家的經典如《易經》、《尚書》中多有闡釋,如孔子對自己的評價是:“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雲爾。”【4】這種不斷進取的剛健人格成就了眾多的仁人誌士,也把張的高祖推到一個讓其後人敬仰的高處。穆時英在看似獨立、實為一體的三個小說《老宅》、《父親》、《百日》裏塑造了一個贏得家人尊重的父親形象,憑著智慧與勤奮,他在上海金融界如魚得水,自然,家也隨事業一道紅火。可是,一次投機失敗,他的事業頓時跌入穀底,家便衰敗了。父親病了、老了、死了,小說彌漫著哀傷的氣息,但父親不服輸的精神使人敬佩,他一直試圖東山再起,可惜時運不濟、又年邁多病,雄心黯然熄滅。家長不局限於父母,當父母過世,家中的長兄就擔當家長的重任,如在小說《詩人》裏,詩人的大哥是一個儒家家長,他是經濟支柱,沒有他,家就破了,詩人的生活沒有保障,生命也很快走向終點。上述家長是“齊家”的英雄,他們的有為是家或家族生存、發展的前提,從特定角度看,他們是家庭的脊梁,也是民族的脊梁,因為中國社會正是由這樣一個個的家族組成的。

時代的動蕩、觀念的轉變為女性成為開拓型家長做了準備,這一點在張愛玲的小說裏有所體現。《連環套》裏的霓喜首先是一個受到壓抑的女性主體,她還生活在男權社會裏,所以,她和她的孩子們還得依靠男人;不過,殖民地雜亂的社會環境、各種觀念的並行不悖又使得她有一定的自由、因而主體意識逐步覺醒。她活明白了,在男權社會,她把最有價值的展現出來,“因此,在霓喜身上,女性的身體和性欲在敘述上,有了更為強大的伸展力量。霓喜更被描述為懂得操縱男性情欲的人物,她甚至能夠在丈夫的喪禮中捕捉到其他男人眼裏的神情”【5】。她用身體說話,用身體征服男人,用身體拓展生存空間,也用身體趟出一條維持家庭生活的道路。客觀地說,這是女性的悲哀,但霓喜未必這麼認為,因為她活得開心,張愛玲也看得很透:“有美的身體,以身體悅人;有美的思想,以思想悅人;其實也沒有多大區別。”【6】張愛玲大約是身體寫作的先驅了。同時期的蘇青也創作了開拓型的女性形象,《結婚十年》裏的蘇懷青在婚後是家長,但她走了另一條路。她或許也曾以身體開道,可她主要是一位智性女人,她真正確立了自己的事業,如創作、辦刊。她的成功不僅體現女性做人的價值,而且,她的孩子們也在她的庇護之下。但蘇懷青主要是一個經營事業的女性,她的價值不是通過家長職責的完成來實現,她是作家、編輯,是跳出家庭小圈子進入社會大舞台的女性,她顯然有別於霓喜。但無論如何,蘇懷青與霓喜都是新式家長,她們不據守閨閣,走進男人的世界,一個以肉體一個以思想征服男人,她們由陰柔的女性演變為陽剛的家長,並出色地扮演了家長的角色,她們能否稱得上女君子?

霓喜隻是張愛玲塑造的一係列取代男性的女性家長中的一個,其他如戚紫薇、白老太太、薑老太太、七巧等人似乎顯赫如《紅樓夢》中的賈母。由於白老太、薑老太不是主要人物,這裏就不做分析,下文將對紫薇與七巧的家長身份進行論述。

顧名思義,《創世紀》就是一個敘寫女性神話的小說,有人指出:“對於張愛玲來說,小說的‘怪’題目就是她別具匠心的情境和寓意設計,它們和小說這種神秘的、隱喻的、虛虛實實的、充滿變數的體裁,構成了一套完整的互為指涉的象征係統。”【7】紫薇無疑稱得上是一個創世神話女性,因為包括丈夫在內的一家老小都在她撐起的一片天下麵生活。從經濟角度講,她是一個合格的家長,在家庭事務中,她也有決定權,但她沒有家長應有的權威。原因如下:紫薇的錢不是賺來的,而是嫁妝,她雖然以此養活匡家人幾十年,可她未必有大本事;丈夫經常向她挑戰,雖然他不會掙錢、不能養家,但文化賦予他話語權。有人對包括紫薇在內的張愛玲小說裏的女性家長做了概括:“一方麵,這些女性家長雖然身為一家之主,但其主體性在文化意義上卻並非決然獨立自主;另一方麵,她們在文本中雖然能夠以家長的身份去表現主體,但實際上卻不能完全脫離宗法父權體製的象征秩序。”【8】除了個人的能力欠缺之外,這一段話能說明為什麼她不是一個治家有方的家長,她還不是一個完整的女性主體,換言之,她不但不能行使完全的家長權力,而且,在管理家庭時她還遭到男權的幹擾、反製。總體而言,紫薇是一位不錯的家長,她沒有霓喜式的敢作為,但她在風雨飄搖中支撐了一個老式家庭數十年,若她沒有責任感、不會精打細算,這不可能辦到。

在很多方麵七巧與紫薇不同,七巧出身於貧賤人家、無嫁妝、沒接受良好家教,但婆家富有;七巧潑辣精明,在大家族的爭鬥中她能立於不敗之地,所以,她孤兒寡母的也平分到財產。作為家長,她庇護孩子,但她又將傳統家長的弊端發揮到極致,同時,由於她的畸形心理,她對晚輩的幹涉有十足的病態特征。小說對這一點不僅有詳盡的敘述,如對長白夫妻生活的介入、幹擾,長安婚事的幹涉等;而且,小說的多處暗示也頗耐人尋味。如七巧媳婦芝壽眼中的月亮特別讓人吃驚,一句是:“今天晚上的月亮比哪一天都好,高高的一輪滿月,萬裏無雲,像是黑漆的天上一個白太陽。”另一句是:“窗外還是那使人汗毛凜凜的反常的明月——漆黑的天上一個灼灼的小而白的太陽。”月亮是女性的象征、母性的象征,之所以反常為太陽,就因為象征本體七巧男性化,她將應有的母性丟失。在黃金枷鎖裏,七巧個性扭曲,家長製度將她推向男性家長位置,她瘋狂而變態地使用權力,芝壽以及其他人被七巧這顆“小太陽”所灼傷。因此,雖然七巧在某些方麵盡了家長職責,她本人也是一個滿腹辛酸之人,但無論從現代還是傳統角度看,她都是一位糟糕的家長。她不但沒把人當人,而且,連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的古訓她也不當一回事,所以,作為家長的七巧沒有多少亮點。

在張愛玲小說裏還有比七巧更壞的家長,如《茉莉香片》裏的聶介臣。小說裏有一段話:“他們初從上海搬來的時候,滿院子的花木,沒兩三年的工夫,枯的枯、死的死、砍掉的砍掉,太陽光曬著,滿眼的荒涼。”太陽或許是聶介臣,聶家在他的管製下,日漸衰敗。怎麼能不衰敗呢?雖繼承了萬貫家當,可錢從來隻有出的、沒有進的。他還缺乏儒家家長最起碼的仁義,聶傳慶在他的專製下不知愛為何物,以至他向同學言丹朱索求父母之愛。建立在家長權威基礎上的專製很可怕,聶傳慶是受害者,長白、長安、芝壽、《懺情》裏的嚴永汝也是受害者,在這一點上海派文學與五四文學是一致的,家長製確實在一定程度上“吃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