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現代都市語境下的傳統文化人格(1)(2 / 3)

以上論述了海派文學各種類型的家長,他們或有開拓精神,將家族或家治理得像模像樣;或仰仗先人,節儉持家;也有人敗家,隻知享樂,不思上進。不過,作為家長,他們也有共性,那就是行使家長權力,在儒家文化的支持下,他們中的多數人確立了個人權威。權力和權威,運用得當,家長就是經濟支柱、創業楷模、慈愛的長輩、家族的英雄,反之,專製家長是家庭毒瘤。後者在五四文學最為常見,這正是五四反封建所需要的。五四一邊倒式的家長批判體現出五四思潮的激進,海派文化則是包容的,所以,在海派文學裏,各式各樣的家長都拋頭露麵,如舊式君子、新式英雄;也有人實行絕對的家長專製卻沒有家長的慈愛,這其實不符合儒家理想,也違背了儒家仁義思想,這與人性的異化有關,如張愛玲小說裏的許多家長因外界的壓力而致心理畸形或變態。

二、懦弱、消極的儒家兒女

子孝是儒家以德治家的一個重要理念,子曰:“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9】孝道往往使子女沒有做人的尊嚴,子女不僅在物質上、精神上侍奉父母,而且連“身、體、發、膚”因受之父母得小心處置。不過,從理論上講,儒家兒女也可以提意見,如孔子說:“事父母幾諫,見誌不從,又敬不違,勞而不怨。”【10】這裏說的是,如果父母有不對的地方,子女也可以婉言勸諫,但父母堅持己見,做兒女的不得埋怨,而是要敬重他們。顯然,如果父母不開明,子女的反對根本就沒有任何作用,特別是家長權威決定了他們接納不下不同意見。事實也常常如此,由權威所導致的專製家長屢屢可見,如七巧、聶介臣等。生活在家長威權與專製陰影下的兒女,雖然儒家大力倡導“內聖外王”之道、“治國平天下”的理想、豪傑精神,但他們以懦弱者居多,不少人缺少陽剛、向上的氣質。

海派文學首先刻畫了一係列不作為、消極、委瑣的兒女形象。穆時英小說《老宅》、《父親》、《百日》等中有虎父,但兒子似乎沒有血氣,除了回憶錦衣玉食的生活,除了沉溺在家的衰敗的哀歎中,除了感歎炎涼世態,他們什麼也不會想,什麼也不會做。由於習慣了家庭的庇護、家長權威的擺弄,所以,在多事之際,這些本該挺起腰板的少年弱小如幼苗。大體上說,他們還算正常。另有一些作家則敘述了不少飽受摧殘的兒女形象,如葉靈鳳小說《浪淘沙》裏的淑華與西瓊相戀,但他們屈服於家長壓力分手了,若在五四文學,他們極可能是反家長製的先驅。張愛玲所塑造的聶傳慶、長安、長白等不僅蒼白、懦弱,而且,他們還心理殘廢,顯然,他們受困於家長權威,後者將他們的個性大大地壓擠,並盡可能地消解他們的主體性。盡管儒家特別重視親親之情,但這些家長除了擺足架子做家長,他們缺乏慈愛之心,這也就是說,他們是儒家家長又不是儒家家長。這可能與作家有關,“張愛玲對親情關係的認識,不是借助傳統的儒、釋、道思想,而是從一己的體驗,從人們的日常行為方式上,來認識和抗拒這種根深蒂固的傳統習慣心理。在她看來,親情之間往往因切身的利益衝突,已把本然應有的情感衝淡到烏有”【11】。在沒有親情而有家長權威的氛圍中,這群兒女固然在衣食方麵無憂,但在精神上他們從未自由地成長過。由於沒有愛的滋潤,或者說愛是非常態的,所以,傳慶、長白沒有健全的人格,他們無不卑劣委瑣。再就是,他們還遭受權威家長的逼迫,這導致傳慶肉體殘廢、心理變態。長安曾是一個有一定想法、至少還有夢的少女,如她想上學,七巧似乎也同意,但她最終澆滅了長安的心頭熱望;長安又不甘心年長失嫁,但她的主動出擊同樣被母親阻攔。長安不是《傷逝》裏的子君,她連說“我是我自己的”勇氣都沒有,或許她有過這種念頭但藏在心裏,所以,從現代角度看,她不是一個完整的人。並且,傳慶、長安等人很難說是常態儒家兒女,他們軟弱無助而精神矮小,這當然與家庭的非常態有關,聶介臣、曹七巧等金錢至上的觀念使他們丟失儒家的仁愛,這種變化大約與現代都市的商業文化有關,尤其是上海生存空間之狹小致使親情缺失。所以,他們的殘缺既是家長權威所致,也與新興商業文化熏染下的世風變衰有關。

海派文學對儒家媳婦消極、被動的人格也有所敘述。《禮記·內則》中說:“子婦孝者敬者,父母、舅姑之命勿逆勿怠。”【12】在孝敬長輩方麵媳婦跟兒子是一個等級,但因為媳婦是外來人,她在家中的地位更低,為人也就更為消極。施蟄存小說《雄雞》裏有一位勢利潑辣的婆婆,阿毛娘就更難做媳婦了。一天早上,婆婆發現一隻雄雞丟了,就向媳婦要雄雞,她的語氣淩厲,媳婦則處於敗退的守勢,滿臉恐怖和疑慮;她的眼色凶橫,媳婦則呆滯。後來,媳婦被婆婆誣為偷捉雄雞去討好漢子,她除了辯白、哭泣就是自殺了。儒家文化規約下的媳婦,沒有表述自己的機會,她是邊緣的個體。而且,她的生存空間往往很單一、狹小,越是大戶人家的媳婦就越有這種可能,她鮮活的生命往往因此而失去血色。張愛玲小說有不少中上人家的儒家媳婦,如曹七巧、《創世紀》裏的全少奶奶等,作為紫薇的兒媳,全少奶奶沒有什麼嫁妝,所以,她在家裏根本插不上話。她不是下人,但她像下人一般幹活,她是沉默的勞作機器,沒有生命的絢麗。七巧其實是一個例外,她在薑家比哪一個媳婦都刁蠻,也就是說,作為儒家媳婦,她其實不是很合格,這主要與她出身於下等商人之家、從小就蠻橫有關。不過,盡管七巧總是興風作浪,但在形式上她還是盡了媳婦的義務,如孝敬長輩等,況且,至少她還是一位閨閣女性,她的行為沒有觸犯封建禮法對女性的大體規定。媳婦難做,應該說,這是上述女性的共同心聲,哪怕是七巧,她想放肆也不能無忌憚,重重規矩壓製著她們。因此,她們在外圍無聲地耗費生命,直到有一天,由於進入家庭核心,她們便可以發聲了,於是,新的媳婦、如芝壽就成為“待宰的羔羊”。

自然,海派文學裏的兒女也並非全部都是懦弱者,如果家庭衰敗家長無力管理家政,許多子女倒是能放手一搏。邵洵美小說《貴族區》裏的五小姐,父母可能早死了,哥哥姐姐一大堆,但沒有人真正關心她,所以,26歲的她還沒有結婚。幸好,她是一位時髦小姐,並不拘泥於閨閣,她如願找到郎君,可是,她的家人裝模作樣地反對,這對她而言如螳臂擋車。她不僅在戀愛中占據主導地位,而且,在家庭生活中她也是支配者,這顯然與家長的治家不力有關,其實,這個家似乎沒有家長。白流蘇是另一種類型,她離婚後寄居在娘家,但無論是哥哥還是白老太太他們都沒有能力也無心關注這個多餘人,她隻能靠自己。這位有著古典美的少婦有著驚人的舉動,她橫刀奪愛、兩下香港,與範柳原終於上演了“傾城之戀”。不可否認的是,除了家長的管理不嚴之外,新的思想、生活方式也能夠促使她們由被動走向主動,像五小姐、白流蘇等正是在新的社會風尚的鼓舞之下完成人格轉變的。海派文學中亦不缺少專門探討新式兒女人生道路的小說,他們不因循守舊,這意味著在他們的人格裏出現了新的文化因素,予且的《淺水姑娘》可為代表。淺水、淩湘等在成人之際思考女性究竟走哪一條路好,是在外做職業女子?還是嫁人?還是嫁人之後仍兼職?她們按自己的意願選擇了一條道。這裏姑且不論她們作為女性的艱難,作為兒女,他們不再懦弱與消極,而是相反。蘇青《結婚十年》裏的蘇懷青是一個新女性,也是一個新型媳婦,她在生下第一個女兒後曾謀到學校教書一職,這也算是她日後在上海獲得大成功的一個前兆。以上所述的兒女都不是傳統儒家所說的晚輩了,他們做人積極主動,這可以從多方麵去解釋起因,如家長無力、社會轉型等都是新型人格生成的關鍵因素。

毫無疑問,海派文學對儒家子女有著多樣化的書寫,即使身處現代都市語境,海派作家也沒有簡單地秉持現代立場,所以,傳統家庭裏的兒女往往不是理想的現代青年。而對子女的人格缺陷,海派文學則非常關注,應該說,在抨擊家長專製的同時,它對孱弱者也不乏同情、甚至流露出改造的意圖,如長白、長安、阿毛娘等都是需要關懷的弱勢群體,或許,披露他們的無助心態正是期待他們脫胎換骨,走向新生。這一點尤其吻合長安,她在母親的壓力下退學,“她覺得她這犧牲是一個美麗的,蒼涼的手勢”。她的憂傷隻有自己知道,從此,她是一個沒有夢想的少女。七巧不但不給長安哪怕是殘缺的婚姻,而且,長安的自救還遭到她的彈壓,她的最初也是最後的愛在母親的幹涉下化為泡影。她的軟弱致使人生正常的生命需求如愛、理想等成為虛幻,顯然,五小姐、白流蘇、蘇懷青等是長安等人的楷模。從儒家子女嬗變為自己決斷的現代人,五小姐她們的意義也是多樣的,五小姐有貴族小姐的驕縱、時髦,白流蘇的出走是破落人家子女於懸崖邊的自我救贖,蘇懷青則初步具有深廣的社會價值,即強調自強的宏大性,這大約是五四精神的延續。總之,儒家子女有恪守傳統的懦弱也有現代的自我發展,這一點在海派之外的文學裏也常見,如巴金的《家》等,但海派文學傳統人格的建構往往沒有強烈的社會大意義,它很少強調現代性的國家或民族價值,而是專注於俗與小的日常生活,即便蘇懷青也難以例外,這明顯與現代上海的市民文化有關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