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傳達鬼魅的中國傳統文化含義
有學者對現代文學與中國鬼文化之關係做過較為係統的研究。他以為:“現代作家在社會思潮、個人觀念等層麵有鮮明的科學啟蒙意識,隻不過在文學的審美需要和民眾的心理訴求方麵對‘鬼’文化,有時不免采取揚棄與同情的文學態度。”【32】所言基本上符合文學事實,作家的現代觀念與蒙昧鬼文化尖銳對立,一般來說,受製於科學精神,現代作家在思想上疏離、否定鬼文化,但在審美上作家又與中國鬼文化有血肉聯係。具體到海派作家,應該說,他們在時代的大合唱中保留有自己的聲音,或者說,這是一點雜音。雖然海派作家也有一定的科學精神與啟蒙意識,但他們並不是精英作家,他們對鬼文化有著民間式的理解,也就是說,在海派鬼文學裏,作家無意於啟蒙。譬如,邵洵美於1936年為他編輯的《論語》征“鬼故事”稿件,來稿居然以議論說理短文為多,這出乎他的意料。他最看好的稿件理當是《子不語》、《閱微草堂筆記》一類的短文,一是《論語》適合登載這類小文章,二是市民讀者愛好中國趣味的故事,三是他在《編輯隨筆》中談古人筆記,十分熟悉、喜歡說狐道鬼的故事。以上表明,邵洵美在意鬼文學的審美趣味與藝術形式,而對鬼文化的保守性,他不倡導、也不反對。這或許能說明,海派作家無視科學啟蒙與鬼文學審美之間的矛盾;其實,對他們來說,它也無所謂矛盾,因為他們不會將科學啟蒙當作文學之重任,而神秘鬼文化則是文學的礦床。這在某種意義上可理解為,海派作家疏離並反撥了五四新文學所確立的新傳統,以科學祛幻魅是新文學的一個特點,但海派文學延續了中國舊傳統,敘述鬼的幻魅,可見,包容傳統、反祛魅是海派鬼文學的一個基本傾向。
一、展現鬼文化的神秘
與科學撥開重重迷霧、探求事物的真相相反,鬼總是蒙著神秘麵紗。鬼之所以神秘,在於它是另一個世界的“人”。中國人認為人死為鬼,如孔子說:“眾生必死,死必歸土,此之為鬼。”【33】但對鬼的世界,人們其實很陌生,雖然人們往往按照人的意願設計鬼社會,也有人言之鑿鑿,聲稱親眼目睹過鬼,甚至與鬼打過交道,可飄渺的彼岸隻存在於人的想象中。這個彼岸就是冥界或陰間,它是一個包含了道教、佛教等在內的文化概念,確切地說,中國的鬼世界是一個基於世間又超越了世間的大雜燴。中國人又把鬼當作看不見摸不著的“氣”,這在中國古代典籍如《淮南子》、《抱撲子》等多有記載。一些現代學者也以為,在古代,“氣代表了鬼魂,氣是魂魄在現實生活中的反映”【34】。“靈魂不是體內的‘小我’,也不是‘影子’,更不是‘蜜蜂’、‘白老鼠’、‘蜥蜴’等物,而是‘精’或‘精氣’。”【35】鬼的精氣說雖有樸素唯物主義色彩,可這無助於對鬼世界的把握,反之,在人們看來,鬼實有而虛幻。如袁枚《子不語·骷髏吹氣》載:幾位友人在下棋,一孫姓者困倦,就去東廂房睡覺。不久,眾人聽見他叫號,便去看他,發現他倒在地上,口吐白沫。喝過薑汁之後,他蘇醒過來,說,在似睡似醒間,他看見一骷髏在向他吹氣,並攻擊他。【36】當然,鬼或許就在地底下,但鬼魂之類是氣,氣或魂魄的活動難覓蹤跡,即使挖出了骷髏,可也奈何不了鬼氣,總之,鬼是神秘的。
人在人世,鬼在冥界,但人與鬼仍可以交流、衝撞。葉靈鳳小說《落雁》敘述:一個漂亮的少女因讀過《茶花女》,當電影在上海上演時,她來到電影院看電影;她的交通工具是晚清期間流行的馬車,而且,白馬看起來很小;少年馮先生與她談得很投機,電影散場後被邀約至她家裏——一個十分幽僻的地方;被落雁稱為父親的人似乎對馮先生有他意,她設法讓他出逃。馮先生終於逃到市區,坐人力車回到寓所,但在付車夫錢時,他終於發現手裏拿的落雁所給的一塊錢是冥幣。鬼到鬧市看電影,人到冥界與鬼交談,這是一個現代傳奇。這個故事或許不夠神秘,徐訁於的《離魂》就很有鬼氣。徐先生的妻子死於抗戰之前,戰後,徐先生回到上海。他遭遇車禍,失去知覺後,他遇上妻子,對他的到來,她很高興,並為他準備了一間房子。當他躺在那間溫暖的房裏時,他又醒了,他在醫院裏。原來,所謂的房子,其實是妻子旁邊的一塊墓地,徐先生沒死,代他而死的是同車的齊原香,她後來就埋在那裏。出院以後,他去妻子的墳墓,發現鬼妻在哭泣。她在哀傷徐先生“來了”又“走了”,也就是他死而複活。人鬼相遇之際,天氣轉壞、下起大雨來,而且四周除了亂墳之外沒有活物,妻子的手冰涼,七星婆一臉怪異,這是在冥界,還是在陰陽分際之處?還有,鬼妻居然要回蘇州去,蘇州是她的娘家,她是不是要去投胎呢?可見,鬼的世界,由於是人想象的,所以它類似於人世且與人世有密切聯係;另一方麵,人的豐富想象力又賦予它奇幻、神秘色彩,鬼終究還是鬼,是幽暗角落裏的精怪。徐訁於小說《癡心井》雖然語言不離奇,但是,偌大一個園子,荒涼;一口癡心井,詭異;鬼雖然未曾露麵,但遊弋在園子裏,隱藏在古井裏。這份神秘感顯然來自古代中國人對未知鬼魂的聯想與想象,一代又一代的中國人將它傳承下來,海派作家以文學形式代言了民族文化。
《論語》“鬼故事”裏的作者眾多,且不都是海派文人,但作家在寫稿時總得顧及雜誌的海派風格。另外,除了約稿之外,作者所投稿件也不少,邵洵美從中選出了一些合胃口的短文登載。邵洵美選稿的標準是什麼?有一段短文可以作為有價值的參考。“我生在一個舊式的家庭裏,小時候又有一所很老很大的房子作為住宅;即使有相當的科學知識,但是環境卻不由我對於‘鬼’不抱疑信參半的態度。我還有過幾次極奇怪的經驗,我曾經對不少朋友講過,誰也不能給我一個滿意的解答。”【37】在他看來,鬼或者有,所以,在“談鬼”的《論語》裏很難發現以科學精神否定鬼存在的文章。是意在啟蒙的作者不屑寫稿,還是寫了而沒有被采用?這兩種情形都是可能的事實。以上論述能夠說明,《論語》的“鬼故事”基本上沒有超出海派文學的範圍,將它們納入海派加以論述不僅可能,而且也必要。
《論語》“鬼故事”多種多樣,不少故事蘊藏有中國傳統文化含義。如《鬼之種種》,作者講述民間的各種鬼態,如鬼叫、鬼哭、鬼吃飯、鬼摸腦袋等,最活靈活現的是“鬼領路”。“我祖父”小的時候,孤兒寡母相依為命,有一次他母親生病,祖父月夜外出抓藥,可是,在回家的路上他迷失方向。後來,一盞藍熒熒的燈引著他回家。這裏的鬼通人性,他大約讚賞祖父之孝心,所以,好心有好報,祖父得到鬼的幫助。再如《小站》講述一個前清官吏的鬼事,它寄寓有複仇、勸誡等含義。這名貪官受賄並按行賄人意誌監斬一人,後來,他辭官回家,冤家路窄,他恰巧與受害人狹路相逢於一個小驛站。所謂受害人,也就是躺在棺材裏的屍體。夜晚,鬼爬上樓來複仇,貪官十分驚恐,他跳到窗外,昏厥在樹枝上。回家後,即使散盡錢財,他還是很快就死了。這些鬼參與人事、被賦予文化內涵,它們顯然是人想象的結果:冥界的鬼能複仇、能以自己的方式助人,這神奇而魔幻。事實上,鬼總是奇幻的,人的想象力光顧過人不曾到過的領域,即便在科學高度發達的時代,“鬼怪卻仍在想象力範圍之內不減其絲毫魅力”【38】。古人幻想出神秘的人化鬼世界,《論語》“鬼故事”或許是一次有意圖的鬼文化檢視,至少,邵洵美的策劃為各路鬼怪粉墨登場提供了機會,這在新文學中是很難得的。
鬼魂是氣,所以,活人也可以離魂,但若離而不合,人就死定了。《離魂》裏的徐先生在遭遇車禍後,那一口氣本來已脫離軀體,但醫院的搶救又把他的魂拉回來了,所以,他免於一死。鬼魂可離可合,這也意味著死人已發散的氣能寄托在另一人的身上,古代中國有很多這類奇談,《論語》“鬼故事”之一《一個女人》是它們的續寫。學生吳的母親死後7日,她的魂寄住在妹妹身上,妹妹的聲音、舉止皆如母親。她又責備家裏人太懶,一邊罵人一邊幹活。做完,說了聲“我去了”,妹妹就恢複原狀,但妹妹對之前發生的事一無所知。把離魂演繹得淋漓盡致的當數徐訁於的《園內》。鬧鬼的是一所老房子,以前花園裏就有年輕漂亮的女鬼出沒,在新主人進來之後,園內平靜了一段時間。當主人一個患有心髒病的女親戚——梁小姐寄住在這裏時,園內又有幽魂。住在馬路對麵8樓上的現代書生李采楓,對梁小姐充滿好奇、好感,不分白天、夜晚注視園內的梁小姐;他還用望遠鏡觀察她、並給她拍照,又寫信給她,但很可能因為生病的緣故對方沒有理睬他。李采楓所看見的梁小姐可分為兩種:一是白天的,她是一種真實的存在;一是晚上的,就很神秘、虛幻。在她還活著的時候,不排除她於夜晚散步時被李采楓看見,但有時候極有可能是她的氣——鬼魂脫離軀體溜進花園,因為她是那麼輕盈、淒白,像薄紗、似淡霧。能夠確證的一次是,她住進了醫院,但於子夜,她又如輕風一般在花園裏溜達。李采楓從英國留學回來,仍住在原處,仍夜夜看見梁小姐,但別人告訴他,她於半年前故去。綜觀小說,《園內》始終把梁小姐放置在神秘處,一是她從沒有正麵出場過,她隻出現在李采楓的所見與他人的所說裏;二是她夜晚的顯身有如幽靈;三是她本來就是鬼魂。
以中國特色的冥界之鬼、脫離軀體的氣作為敘述對象,海派文學較成功地傳達神秘的中國鬼文化。鬼是一種幽靈、是氣,它在神秘的他處,但它又經常出入人世間,它跟人神奇地聯係在一起,任意闖入世俗生活,人的悲歡離合也因此而奇幻。科學祛魅,就是以科學精神或思維撥開鬼的神秘麵紗,使其成為虛無,但海派鬼文學則無意延續五四文學的科學祛魅精神,也不曾剖析民俗鬼,如魯迅《女吊》式的以鬼性來彌補國民性,海派文學大體承續傳統,鬼氣彌漫是其特色。
二、凸顯鬼文化的恐懼
鬼神秘發端於人的想象,人們之所以想象是因為人恐懼。人懼怕死亡、黑暗等,據此,人們幻想出彼岸的幽靈、精怪。自然,它們有著邪惡一麵,與死亡、黑暗等聯係在一起的幽靈有醜惡嘴臉。中國鬼的類型眾多,其中有許多厲鬼或惡鬼,如無頭鬼、吊死鬼、勾魂鬼、溺死鬼等,它們都屬於談鬼色變的類型。在中國人心目中,骷髏是鬼的象征。在張愛玲小說《十八春》中,曼璐被形容為骷髏,有惡、害人的特性。為了籠絡祝鴻才,她合計後者霸占曼楨,這固然滿足了祝鴻才的淫欲,曼楨也生了一個在曼璐看來能套牢祝鴻才的兒子,但這一切於事無補,因此,曼璐的所為堪稱損人不利己。有的鬼看似平常,其實也很凶殘,如《落雁》裏的“父親”。還有名聲不錯的鬼也殺人,徐訁於小說《癡心井》敘述一大戶人家代代出癡心女子,到頭來她們都會精神失常,最終都跳入井中自殺。為什麼總有人逃不脫因情而投井的命運,難道井裏有癡心鬼?為了避免悲劇再次發生,人們不得不把井填埋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