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當時,影響最大的“人鬼戀”當數徐訁於的《鬼戀》。與上述小說不同的是,自稱為鬼的是人而不是鬼,她把自己設計為鬼並按鬼的樣子生活,她的奇異、高貴脫俗的美打動了徐先生。他愛她愛得死去活來,事實上,她也愛他,但她仍然願意獨自做“鬼”,不想回到人的社會過正常人的生活,所以,她竭力逃避這段“人鬼戀情”。這個特別的“鬼”為什麼不願做人?原來,她是一個經曆非凡的女人,曾是革命者,殺過人、蹲過監獄、愛過人、又流亡國外,當她回國時,現實讓她失望,告密的、賣友求榮的都得到升遷,真正骨頭硬的都死了,這使得她寧可做鬼。鬼可愛而人世可鄙,作家的這種思想早在20世紀30年代的《談鬼神》一文中就有所顯露:“感到社會之到了絕境,盡量享受一時之快樂,極力探求鬼神之顯靈。冤屈的求報應,慘斃的求超度,活人們要降福,這些都是社會問題的虛懸,人民的力量無發揮的地方,把一切依靠於渺茫的神鬼去了。這是目前的中國。”【45】做鬼的選擇除了寄寓有作家的批判精神,它還體現出“女鬼”對人生的理解有一定的形而上意義,在她看來,她什麼樣的人都做過,也算“曾經滄海”,故而寧願做鬼。所以,《鬼戀》是一個融浪漫人鬼戀情、現實批判、人生哲思於一體的通俗小說,從這個角度看,推它為現代鬼小說的傑作當不過分。
以上充滿浪漫傳奇色彩的鬼故事再現了中國人鬼可愛的文化心理,從科學精神上看,它們未免不夠入時,但在審美趣味方麵,這類故事承舊而創新,拓展了現代文學的審美空間。正如邵洵美所言,這類故事在中國古已有之,海派文學則在都市語境下繼續展示中國鬼文化的獨特之美。在上海,通俗的愛情——鴛鴦蝴蝶式的故事極為流行,鬼文化就如同作料,它的加入增強了小說的奇幻色彩,葉靈鳳的《落雁》、《鳩綠媚》,施蟄存的《將軍的頭》,徐訁於的《園內》、《離魂》、《鬼戀》等把中國的“鬼可愛”演繹成現代傳奇,自然它們莫不是市民讀者的文學盛宴,尤其是《鬼戀》,風行一時。顯然,鬼可愛作品在美學與市場方麵都是成功的,美中不足的是,它有悖於時代精神。不過,以單一的科學精神來統禦文學並不足取,雖然這在特定時期有助於民族文化的發展,但科學思維在破解鬼魅之奇幻後,也消解了鬼魅所蘊涵的奇幻之美。而海派鬼文學則跳出了科學至上的怪圈,它寬容傳統,在承續傳統審美情趣的同時,還灑脫地超越了啟蒙精神的夾纏,海派文學精神的混雜由此可見一斑。
四、結語
誠然,海派鬼文學中也有一些以科學精神祛除鬼幻魅的作品,但這不是主流。從有影響的小說以及反響很大的《論語》鬼故事來看,海派鬼文學在一定程度上反撥了五四崇尚科學的精神,在作品裏,鬼與中國傳統文化的聯係頗為緊密,它蘊涵有傳統文化含義。如果說現代化存在有一個祛魅化過程,即“是指把神對人世和命運的責任發還給人,宗教的神學觀念被人的理性觀念所取代”【46】,在新文學裏,五四確立了一個祛魅的傳統,海派鬼文學則在特定程度上將人的命運交給了神鬼,這是反現代化,反祛魅、傳統化的。上文三個方麵的鬼幻魅論述可能簡化了中國鬼文化的內涵,但由於論文無意對鬼文化做深刻而係統的剖析,而隻是探討海派鬼文學對傳統文化的承繼、包容,並由此探究海派鬼文學複雜的精神特征,所以,論述鬼魅的傳統想象並未涉及中國深層次的鬼文化。但這也足以表明,海派鬼文學偏離了五四新文化軌道,在精神上它欠缺現代的理性,更沒有科學之光,從實質上看,鬼文學沒有剝離、批判民族的鬼文化心理,世俗化的日常生活仍與鬼魅混雜、糾纏,這種反現代、反祛魅的文學在最具現代性的都市盛行就值得研究了。
海派鬼文學之所以包容傳統、反撥科學祛魅,在於海派文學是一種消費主義文學,它的生產與存在基於市民的文學消費,而市民的文學趣味難以超越傳統文化精神。一個民族的文化心理須曆經漫長時間的積澱而成形,同樣,它的解體也非片刻而就,新文化人自覺地以西學解構傳統的實踐轟轟烈烈,這也在文學創作中得到體現,所以,魯迅等許多人的鬼魅形象是現代想象,但市民文學就止於傳統。邵洵美辦《論語》雜誌十分在意讀者的趣味,連續兩期的鬼故事是市民的文學大餐,所以,《論語》鬼故事多數是地道的中國鬼故事。
對海派鬼文學,不能以不科學或違背現代精神簡單地予以抹殺。文學除了啟蒙功能,還有審美與娛樂功能,這是海派鬼文學存在的理由,同時,科學祛魅,意味著奇幻之美的喪失,反之,反科學祛魅就是文學幻魅之美的複歸。
注釋:
【1】《大學·中庸》,遠方出版社2004年版,第21頁。
【2】曹書文:《家族文化與中國現代文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31頁。
【3】羅成琰:《百年文學與傳統文化》,湖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60頁。
【4】賀仲明:《論20世紀40年代中國文學中的傳統主題》,載《江海學刊》2002年第1期,第184頁。
【5】施蟄存:《北山散文集》,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290頁。
【6】劉雨:《現代作家的故鄉記憶與文學的精神還鄉》,載《東北師範大學學報》2006年第5期,第96頁。
【7】張愛玲:《張愛玲散文》,時代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第23頁。
【8】馮仙麗、楊路紅:《都市夢魘下的精神還鄉》,載《浙江工貿職業技術學院學報》2004年第4期,第77頁。
【9】夏光:《東亞現代性與西方現代性》,三聯書店2005年版,第193頁。
【10】曠新年、馬芳芳:《從出走到回家》,載《當代作家評論》2007年第1期,第62頁。
【11】《周禮·儀禮·禮記》,嶽麓書社出版社1989年版,第281頁。
【12】《周禮·儀禮·禮記》,嶽麓書社出版社1989年版,第390頁。
【13】《孝經》,遠方出版社2004年版,第1頁。
【14】《周禮·儀禮·禮記》,嶽麓書社出版社1989年版,第280頁。
【15】《周禮·儀禮·禮記》,嶽麓書社出版社1989年版,第536頁。
【16】《周禮·儀禮·禮記》,嶽麓書社出版社1989年版,第386頁。
【17】譚桂林:《20世紀中國文學與佛學》,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108頁。
【18】子通、亦清編:《張愛玲評說六十年》,中國華僑出版社2001年版,第299頁。
【19】朱曉進:《魯迅的佛教文化觀》,載《魯迅研究月刊》1990年第11期,第8頁。
【20】譚桂林:《20世紀中國文學與佛學》,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228頁。
【21】楊國樞:《中國人的心理》,桂冠圖書公司1995年版,第123頁。
【22】豐子愷:《緣緣堂隨筆》,浙江文藝出版社1983年版,第20頁。
【23】[瑞士]榮格著:《人·藝術和文學中的精神》,盧曉晨譯,工人出版社1988年版,第106頁。
【24】楊國樞:《中國人的心理》,桂冠圖書公司1995年版,第123頁。
【25】聖嚴法師:《拈花微笑》,三聯書店2006年版,第15頁。
【26】《雜阿含經》(上冊),宗教文化出版社1999年版,第270頁。
【27】程毅中:《唐代小說史》,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44頁。
【28】蕭相愷:《宋元小說史》,浙江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51頁。
【29】子通、亦清編:《張愛玲評說六十年》,中國華僑出版社2001年版,第124頁。
【30】楊國樞:《中國人的心理》,桂冠圖書公司1995年版,第124頁。
【31】王曉明:《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論》(下卷),東方出版中心2003年版,第103頁。
【32】肖向明:《幻魅的現代想象》,中山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6年版,第43頁。
【33】《周禮·儀禮·禮記》,嶽麓書社出版社1989年版,第467頁。
【34】徐華龍:《中國鬼文化》,上海文藝出版社1991年版,第46頁。
【35】賴亞生:《神秘的鬼神世界》,人民中國出版社1993年版,第4頁。
【36】袁枚:《子不語全集》,河北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7—8頁。
【37】邵洵美:《聞鬼》,載《論語雜誌》第91期(1936年),第921頁。
【38】[英]艾侖·C.詹金斯:《鬼文化》,郝舫、金淑琴、楊衛民譯,上海文化出版社1988年版,第1頁。
【39】王充:《論衡》,嶽麓書社出版社1991年版,第350頁。
【40】王充:《論衡》,嶽麓書社出版社1991年版,第347頁。
【41】徐華龍:《中國鬼文化》,上海文藝出版社1991年版,第1頁。
【42】邵洵美:《編輯隨筆》,載《論語雜誌》第92期(1936年),第1018頁。
【43】邵洵美:《編輯隨筆》,載《論語雜誌》第91期(1936年),第938頁。
【44】徐華龍:《中國鬼文化》,上海文藝出版社1991年版,第2頁。
【45】徐訁於:《文學家的臉孔》,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93年版,第105頁。
【46】周憲:《審美現代性批判》,商務印書館2005年版,第11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