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海派文學因緣心理溯源
海派作家之所以重緣,在於他們成長在中國文化圈內,而中華民族是一個講究緣分的民族。台灣有學者指出:“在傳統的中國社會裏,緣在人們的社會生活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在日常生活中,在世俗傳說中,緣是各種人際關係的最方便的解釋。……傳統中國人這種將各種人際關係都解釋成緣的態度,可以稱為‘泛緣主義’。”【21】顯然,這個傳統延伸到了現代與當今,換言之,自古及今,中國人的內心藏著一個“緣”字。它是中國人闡釋人際關係的基礎,如豐子愷在《大賬簿》中說:“我仿佛看見一冊大賬簿,簿中記載著宇宙世界上的一切物類事變的過去、現在、未來三世的因因果果。自原子之細以至天體之巨,自微生蟲的行動以至混沌的大劫,無不詳細記載其來由、經過與結果,沒有萬一的遺漏。”【22】代代相傳的“因緣”思想類似於榮格所說的“集體無意識”,不過,他認為集體無意識“是指遺傳形成的某種心理氣質”【23】,因緣不能歸屬到遺傳的範圍,中國人是在後天環境裏不斷地被熏染才接受這一理論的,因此,“緣”的心理是一種“集體意識”。但是,它有時似乎處於無意識狀態,不受意識的控製,如人們在日常生活中經常會脫口而出:“緣分!”這裏不打算對“緣”究竟是意識或無意識做過多糾纏,但因緣對中國文學的作用確實與榮格集體無意識的功能相似,他認為集體無意識可以外化為作品或者說有時候創作過程是集體無意識活躍的過程,中國人普遍信仰的“緣”,對於中國作家來說也有這種功效。餘斌在《張愛玲傳》裏提到,《愛》的故事是胡蘭成講給張愛玲聽的,如果這是真的,那她就有雙重身份:讀者與作者;從她聽故事到構思再到表述,“緣”極有可能處於中心地位,至少在構思和表述階段就是如此。由此可見,民族心理對她創作的製約非常明顯,“緣”的意識在《愛》的創作中處於積極狀態。
中國人的因緣心理跟佛教有關。“緣是中國人心目中的一種命定或前定的人際關係。”【24】所謂命定也就是天定,古代中國人信仰“天道”。天定如何演變為緣的?顯然,這是佛教傳入中國才有的結果。因緣是佛教的一個核心教義,“佛法的最大特色,便是緣起或緣生之說的開創”【25】。它強調“緣法”,即世間萬物是相互轉化的,有因即有果,如佛祖言“此有故彼有,此起故彼起”【26】。這種因緣觀跟中國人的“天道”觀有很大差異,天道觀強調一切天定,而因緣果報論則認為人的善或惡行會影響乃至決定他的未來。大約是佛教為了在中國求得生存、發展的緣故,具體在什麼時候已很難確定,天命論被佛教接受,成為佛學的因緣觀之一點;換一句話說,中國人所說的緣分常常就是人看不見的“天”力所為。所謂前定,可能也包含命定,但範圍更為寬廣。譬如因緣果報,人做善、惡事,一定會有報應,神明是裁判並最終來確定賞罰。因果報應在佛教有三種方式:前生業,今世報;現世報;三生業報,總之,人的所作所為都會在後來有回應。古代中國人有很強烈的三界觀念,因緣果報不僅局限在人世間,如《紅樓夢》所載,林黛玉本是一棵絳株仙草,她感激神瑛侍子之恩德,來到人間以一生的眼淚來報答賈寶玉。由上文所論可知,中國人的因緣觀是中國傳統文化與當時外來佛教相融合的產物;從哲學角度看,因緣說是一種宿命論,盡管它不忽視人為,但天或神明還是處於核心地位。所謂“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可能是因緣說的一個通俗而又經典的注解,人為可能是因,但起決定作用的因是天、佛,在它們的掌控下才有人世間的果。
肇始於佛教的因緣說成為中國人的心理結構經曆了漫長的過程,它是佛教徒以及相關文人不懈宣傳才有的結果。以文學宣揚佛學始於六朝,有人說:“六朝以來,誌怪小說中一部分‘釋氏輔教之書’,專門宣傳佛教徒因果報應的說教,竭力宣傳佛教經典、佛像的神奇作用。”【27】到了唐代,涉及佛學因緣說的小說已經不少,如唐前期的小說集《冥報記》、《紀聞》中有很多宣揚佛法、昭示因緣果報的故事。在宋、元時期,除文人小說外,話本中有專門“說經”的“小說”,對此,有學者說:“它是通過敷衍佛教經典以及與此相關人物的故事,使之形象化、文學化,以達到弘揚、宣傳佛理的目的。”【28】這一類小說對佛學大眾化、通俗化的作用是巨大的。說書與其他方式一起促使佛學在古代中國人的內心沉澱下來,從而使佛教因緣觀念成為中華民族一種穩定的心理結構。
明、清小說是中國古典小說的高峰,同時,佛學思想也隨處可見。不過,與佛學思想有關的小說創作顯然已不再將宣傳作為主要功能,因為佛教文化已經深入人心,因此,小說裏因緣的彰顯大抵出於佛教文化心理。除《西遊記》外,《紅樓夢》有著濃厚的佛教意味,賈寶玉跟薛寶釵、林黛玉之間的金玉良緣、木石前盟是小說的中心;有的小說還直接取名為“某某緣”,如《醒世姻緣傳》、《再生緣》、《鏡花緣》等。從以上一係列小說能看出,中國人的因緣心理製約著明清小說的創作走向;這一股勢頭延續到現代,因緣對海派的小說創作也產生了一定的影響。
海派文學的因緣寫作還得益於文學自身的傳承。舊海派是中國古典小說的餘波。在古代,小說不是文學的正宗,小說是遊戲、是消遣,舊海派的不少小說家也是本著這個目的寫小說的。至於新海派的小說觀念,恐怕也未脫舊海派的窠臼。有的作家如張愛玲是一位與舊海派有著密切關係的作家:第一,她多次在文章裏談到這一派小說,甚至不諱言自己偏愛張恨水的小說;第二,她的進入文壇跟周瘦鵑有關,小說《沉香屑·第一爐香》、《沉香屑·第二爐香》就發表在他主編的雜誌《紫羅蘭》上,從此,張愛玲橫空出世;第三,她還把近代小說《海上花》由吳方言翻譯為國語。張愛玲還喜歡明清小說,在《天才夢》裏,她說《西遊記》是她小時候的課外讀物;在《論寫作》中,她提到第一次看《紅樓夢》時她才八歲;另外,她多次在散文裏提及如《醒世姻緣傳》等明清期間的長篇小說。總之,與明清小說、舊海派文學有聯係緊密的新海派,肯定能感受到明清以及舊海派小說中因緣的普遍性存在,這對他們的創作在無形或有形中能起到一定作用。
顯然,海派作家與佛學因緣觀的結緣途徑,並非單一。在《20世紀中國文學與佛學》裏有學者提及,佛學精神滲入到現代文學有四種途徑:家學與生活環境的熏染,近代維新派大師的直接師承,古典文學情趣的浸潤,日本傳統文化的影響。所論可謂較為全麵,但是,要是將海派小說也加以考察,就會發現,海派文學的佛學思想之來源是該專著所論無法容納的。首先,近代維新派大師的直接師承與日本傳統文化的影響要去除,海派作家跟維新派大師沒有多大聯係,至於日本傳統文化,他們所知可能不多,對歐美文化他們倒是接觸比較多。再看古典文學情趣,他所言的古典文學偏重晚明性靈派文學,但是,就現在所知,許多海派作家對晚明小品並沒有濃厚興趣。最後看家學與局部環境的影響,海派作家直接麵對的是佛學的複興,這種情形肯定對海派文學產生影響。但海派文學與佛學之淵源還有其他,這已在上文有比較透徹的論述,在現實生活中,因緣是中華民族的一種文化心理結構,從文學的發展看,與因緣發生關係的明清小說是一個源頭,這兩股力量作用於施蟄存、張愛玲等海派作家,從而使因緣在現代文學中續寫過去的輝煌。
三、新舊雜陳的因緣書寫
如上文所論,中國人的因緣觀是一種宿命論,與佛教密切相關,它強調人世間的一切是天定或神明確定,如《醒世姻緣傳》裏的三世惡姻緣、《紅樓夢》裏的金玉良緣,在鴛鴦蝴蝶派小說如《唐祝文周四傑傳》裏,天賜姻緣是一條人際關係準則。但是,由於西學東漸,科學思想在中國廣為流傳,這也就意味著因緣的宿命色彩、佛教內涵不再是鐵板一塊,故而在現代小說裏,因緣的文化意義是多種多樣的。張愛玲小說《怨女》裏的銀娣,對自己的婚姻很不滿意,對丈夫的弟弟倒是有情,而對方也有意玩弄她。有一次,她在寺廟的佛像前,他來了,於是,他們在佛麵前調情,她有一句話是這麼說的:“因為今天在佛爺跟前,我曉得今生沒緣,結個來世的緣吧。”銀娣所說的“緣”是本義,符合“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的邏輯。又如,徐訁於《花神》裏的阿福也相信緣法,以為他的命運轉變皆有因緣。在《傾城之戀》中,作為作家的張愛玲沒有將自己隱藏在幕後,尤其在對白流蘇跟範柳原姻緣的評價上,她直接跳出來,對它指手畫腳。到底是誰要成全白流蘇、從而發動戰爭?是天意,還是不可理喻的世界?胡寄塵《抄襲的愛情》是一個很有趣的短篇小說,命運中好像有一股引力把愛情男女牽引在一起;緣可能是命,當然,緣也有可能是一種並不具有宗教意義的碰巧。在這兩處,天意隻是一種可能,可見,在他們對因緣的界定中,宿命的成分在減少。小說《半生緣》從《十八春》改寫過來,根據張愛玲的好朋友宋淇說:“《半生緣》這書名是愛玲考慮了許久才決定采用的。……《半生緣》俗氣得多,可是容易為讀者所接受。”【29】這一段話裏說她擬了不少書名,最終確定用“半生緣”,它盡管俗,但中國讀者喜歡,其實,張愛玲也應該喜歡。在《半生緣》中,因緣既不是宿命的,也不是半宿命的,佛教意義上的因緣幾乎隻剩下一個外殼,它裏麵裝的是新東西。譬如在世鈞跟曼楨之間,緣分就在於他們都對對方一見傾心,這是一種難以說清的契合狀態,這就叫有緣。由於世鈞在第一次看見曼楨時就喜歡她,所以,他用心接近她;而她不但不躲避,而且還靠上去,因此,他們的緣分從實質上講就是一種好感,也正是這種奇妙的心理而非天力促使他們互相吸引;但如果不細究,緣分似乎還是佛所賜,其實,它基本跟佛無關。《塔的靈應》講述了一個顯靈的故事,如果放生池中的水沸騰,佛塔必定倒塌,顯然,這二者沒有必然的因果關係,如果真有因果,那也是另有因緣。行腳僧因懷恨往池中倒生石灰,池水沸騰,兩小孩抓促織搬掉部分塔基從而導致塔坍塌,所以,所謂因緣,似乎隻不過是人為。但是,如果進一步追問,為什麼這兩件事恰巧同時進行?難道真有因緣在作怪?以施蟄存的學養、對佛教的態度,他應該另有用意。單就因緣而言,一方麵,小說剖析了佛教所謂的因緣是怎麼來的;另一方麵,從行文語氣看,小說在肯定必然性的因果關係的同時,並不排除世界上還有並無必然性的聯係,它們看似神秘,其實純粹是不帶有任何宗教色彩的巧合。因此,施蟄存的獨特性在於,他以科學理性完成對因緣的反動,其精神是啟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