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凸顯傳統家庭倫理
儒學家庭主義的另一支柱是家庭倫理,它的主要內容包括:一是父慈子孝,二是男主女從,其他倫理由它們演化而來。家庭倫理在家族主義指導下確立,反過來,它又維護家族主義。家庭裏男人處於主導地位,這是父權製結出來的果,它體現的是家族的延續以男性成員的繁衍作為標誌,而女性隻是傳宗接代的工具。父慈子孝的倡導一是確保營造一個和諧有序的家庭氛圍;二是服務於家族。父慈是人的本性,而儒家將它提升到文化的高度,它反映了儒學家庭主義關愛後代;子孝則表明儒學重視家族的凝聚力,隻有孝敬長輩、崇拜祖先,後代才不至於脫離家族的軌道。顯然,家庭倫理下的人都有可能是受害者,哪怕是長輩與男人也未必能活出自己的樣子來,而作為長輩、男人客體的晚輩、女人更是卑微。不過,家庭倫理也並非一無是處,在漫長的古代,它有助於群體的和睦、家庭的和諧。
海派文學的儒學家庭倫理敘事有著豐富的文化內涵,首先,它展示了儒學家文化範圍內的長輩之愛。如上文所言,這種愛具有生物性,但在人化的社會中,父愛或母愛總有一定的文化色彩,像冰心一再謳歌的母愛,或許它的文化底蘊比較淡薄,但也未全失文化內涵。同理,張愛玲《連環套》裏的霓喜,雖然似乎是一個生物性突出、文化性欠缺的女人,可她對兒女的愛也有人為的考量。儒學所言的慈愛,又不同於冰心的“母愛”,它是一種基於生物性又超越了生物性、高度家庭主義化的愛,直言之,這種愛有著為家或家族的功利性。張資平在他的自傳《脫了軌道的星球》裏敘述:父親對他一直關懷備至、對他的學業總是舍得投入。這裏麵有一個家族文化背景,事實上,自傳基本上未超出家族視野,祖母也好、父親也好,他們的愛或有期盼子孫人丁興旺或有期望子孫有出息以光宗耀祖的成分在內。《銀杏之果》中的秦舟父親看似嚴父,實則愛子心切,即使在病中他也十分關懷秦舟。他培養秦舟不說嘔心瀝血,也稱得上用心良苦;但是,這種父愛不隻是生物學意義上的愛,在文化上它體現了家長“望子成龍”,“成龍”的重要目的是反哺父母以及家族。母親也具有儒學的慈愛,如秦舟生母默默地愛護兒子,最大的心願是秦舟讀書成名後帶著兒子衣錦還鄉。其他如《金鎖記》、《創世記》裏的老太太們,她們的護犢也或多或少帶有儒學色彩,家庭或家族的利益滲透到她們的慈愛裏,這對家庭的和睦、家族的延續有利。
慈愛所蘊涵的反哺期待牽涉孝道,在長輩溫情沐浴下的子孫,“立身行道,揚名於後世,以顯父母,孝之終也”【13】。子孫反哺長輩的慈愛是孝行之一,儒家的孝有多方麵的內容,譬如愛惜自己、侍奉父母、養育後代等。其中,侍奉父母的孝文化內涵最為豐富,作為孝子,無論在物質還是精神方麵,他都應該給父母提供最好的支持,無論在父母生前還是死後,他都應該尊敬、順從父母,替父母揚名。海派文學所蘊藏的儒學孝道也主要體現在這一點。在《金鎖記》裏,天才亮,薑家媳婦、少爺、女兒陸續來到老太太臥室隔壁的小起坐間,他們給老太太請安來了。薑家是大家庭,行的是老規矩,“昏定而晨省”【14】不可少,這些古老的禮數必須做到。而且,一家人聚集在一起,也不乏其樂融融。在穆時英小說《偷麵包的麵包師》,麵包師打算在母親生日的那天孝敬她一個洋麵包,可是,他窮得買不起,無奈,這個老實人隻好去偷。母親關愛兒子,兒子孝敬母親,這種人情之美凸顯了中國家文化的可貴一麵。海派文學表現儒家孝文化多集中在子女遵從父母意願上,尤其在婚姻方麵,兒女往往無條件聽從父母。《茉莉香片》裏的馮碧落與言子夜你情我願,但家長以門戶之見反對這樁婚事,他們隻好接受;其他如《銀杏之果》裏的秦舟、《浪淘沙》裏的淑華、東方蝃(蟲東)小說《懺情》裏的嚴永汝等人都順從父母。對家長而言,兒女的孝順令他們舒心貼意,但對子女來說,孝就是他們在犧牲自我。綜上所述可下結論,海派文學對孝道既非無原則讚同,也不全然反對,既留戀孝道人性、人情的一麵,又批判孝的非人性化一麵。
儒學對孝的過分強調促使家長權威的形成,這比孝道更可怕,因為權威往往將對象邊緣化,處在邊緣的人沒有主體性,況且,權威往往不講人情。如果說海派文學對孝文化的態度尚模棱兩可,那麼,對家長權威,它旗幟鮮明地解構。在施蟄存小說《雄雞》裏,婆婆一早起來沒有見到雄雞,就衝媳婦發脾氣,又疑心是媳婦偷了,媳婦根本就沒有辯解的權利與機會。儒家給了婆婆權力,凡家長都在子媳麵前有特權,而婆婆則因為曾是媳婦受到家長與丈夫雙重壓抑的緣故,一旦她握有權力,就可能變本加厲地欺負後來者,因此,七巧一味貶斥、排擠、打壓芝壽。七巧在兒女麵前也好施淫威,如果說長白是一個懵懂的少爺,他遭到母親的壓製一點也不足惜的話,那長安是一個有初步自我意識的少女,她的個性每有一點點冒出,七巧就把它按壓下去。家長權威籠罩下的少女,她的青春、夢想、幸福還來不及開放就凋謝了。《懺情》中的嚴永汝是一個懦弱但有主見、不壞但沒什麼能力的人,在上海做小生意的他本來屬意圓珠,可守舊且說一不二的父親另給他在老家定了一門親事。在父親的操辦下,他跟楚雲結婚,楚雲也確實能幹、賢惠,但永汝與她有名無實,而他與圓珠有實無名。在這個奇怪的家庭,誰都是受害者,尤其楚雲,她是一個地道的儒家女性,所以,她進退兩難。眾多的犧牲品構成了對家長權威的強烈否定,事實上,這也在一定程度上批判父子倫理,因為沒有失衡的父子倫理就沒有畸形的家長權威。
《禮記·昏義》開宗明義:“昏禮者,將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廟,而下以繼後世也。”【15】這一句話看似男女平等,其實,合二姓就是合二為一的意思,也就是女子歸附男子。“婦人,從人者也,幼從父兄,嫁從夫,夫死從子。”【16】不過,女性從子這種情形較少發生,孝道還是保障了女性的部分權利,但在家裏,女性從父、從夫是一種普遍的現象。所以,在漫長的古代,中國女性深處內室,藏在屏風後麵,顯然,所謂的夫婦倫理就是女性受壓抑的準則。
如同現代文學主潮,海派文學也在為女性解放搖旗呐喊,對女性從夫的倫理,海派文學由質疑到顛覆。受都市文化影響,海派作家喜歡從情欲角度切入,以女子的懷春來揭示儒學倫理的不合理性。施蟄存《春陽》裏的昆山嬋阿姨是一個寡婦、三十五歲的老處女,她到上海的時候恰逢暖和的春天。“當她望永安公司那邊走了幾步路,忽然地讓她覺得身上又恢複了一種像是久已消失了的精力,讓她混合在許多呈著喜悅的容顏的年青人的狂流中,一樣輕快地走……走。”傳統婚姻下的悲劇人物嬋阿姨,在還未嫁的時候丈夫就死了,貞節的她從來就沒有做過女人,上海的暖春複活了她壓抑已久的春心,可見,貞節、從夫是違反人性的。在《周夫人》、章衣萍小說《阿蓮》、蘇青小說《蛾》等中,女人的人欲同樣得到張揚,女人的生命是鮮活的,她們不是男人背後沒有血色的傀儡。予且還以理性的態度思考都市女性身份的問題,在《淺水姑娘》裏,他提出,女人究竟是結婚做職業太太、還是工作做職業女人,抑或結婚之後仍然工作、還是其他?他站在女性立場上思索男權社會裏的女性能否擺脫儒家倫理並確保個人生活幸福,雖然結尾沒有光明、隻有暗淡,但無疑地,小說在鼓吹女性掙脫傳統倫理。
但有的作家沒有盲目地追隨時代潮流,尤為奇怪的是,她們竟然是張愛玲、蘇青等女作家。基於世俗化生活原則與略為保守的心態,她們對傳統的男女倫理有時有著別樣的理解。譬如,在《傾城之戀》,白流蘇的最好前途是找個合適的人把自己嫁了,她後來如願以償,做了範柳原的家庭主婦。從她對生活的滿意度來看,傳統文化、家庭倫理沒有對她造成傷害,相反,她還得益於傳統的庇護,從此,她的生活有保障了。又如,在《結婚十年》,蘇懷青本來也是一個規矩過日子的人,她的理想是丈夫在外麵掙錢養家、自己負責家庭內務;即使後來她在事業上出人頭地,嚐到另一種生活的甜頭,可她仍然眷戀傳統型家庭。如果不是遇人不淑,舊家庭的內室或許是女性的避風港,至少,在一個生存空間狹小的社會裏,女人可以為自己謀得一個生存機會,白流蘇能不滿意嗎?男外女內、男主女從,就一定不好嗎?張愛玲、蘇青的部分小說給了肯定答案。女作家對男女倫理持模糊態度,這一方麵固然與她們依戀傳統有關,另一方麵,這也是女作家的一種獨特體驗。似乎可以說,隻有女性才理解女性,由於女性在社會上生存不易,所以,儒學男女倫理主導下的家庭是她們的一個不錯歸宿。